《喻世明言》第三十卷:明悟禅师赶五戒

昔为东土寰中客,今作菩提会上人。手把杨枝临净土,寻思往事是前身。

话说昔日唐太祖,姓李,名渊,承隋天下,建都陕西长安,法令一新。仗著次子世民,扫清七十二处狼烟,收伏一十八处蛮洞。改号武德。建文学馆以延一十八学士,造凌烟阁以绘二十三功臣。相魏徵、杜如晦、房玄龄等辈,以治天下。贞观、治平、开元,这几个年号,都是治世。只因玄宗末年,宠任奸臣李林甫、卢杞、杨国忠等,以召安禄山之乱。后来虽然平定,外有藩镇专制,内有宦官弄权,君子退,小人进,终唐之世,不得太平。

且说洛阳有一人,姓李,名源,字子澄,乃饱学之士,腹中记诵五车书,胸内包藏千古史。因见朝政颠倒,退居不仕,与本处慧林寺首僧圆泽为友,交游甚密。泽亦诗名遍洛,德行满野,乃宿世古佛,一时豪杰,皆敬慕之。每与源游山玩水,吊古寻幽,赏月吟风,怡情遣兴,诗赋文词,山川殆遍。忽一日,相约同舟往瞿塘三峡,游天开图画寺。源带一仆人,泽携一弟子,共四人发舟。不半月间,至三峡,舟泊于岸,振衣而起。忽见一妇人,年约三旬,外服旧衣,内穿锦裆,身怀六甲,背负瓦罂而汲清泉。圆泽一见,愀然不悦,指谓李源曰:“此孕妇乃某托身之所也,明早吾即西行矣。”源愕然曰:“吾师此言,是何所主也?”圆泽曰:“吾今圆寂,自有相别言语。”四人乃入寺,寺僧接入。茶毕,圆泽备道所由,众皆惊异。泽乃香汤沐浴,吩咐弟子已毕,乃与源决别。说道:“泽今幸生四旬,与君交游甚密。今大限到来,只得分别。后三日,乞到伊家相访,乃某托身之所。三日浴儿,以一笑为验,此晚吾亦卒矣。再后十二年,到杭州天竺寺相见。”乃取纸笔,作辞世颂曰:

“四十年来体性空,多于诗酒乐心胸。今朝别却故人去,日后相逢下竺峰。

咦!

幻身复入红尘内,赢得君家再与逢。”

偈毕,跏趺而化。本寺僧众具衣龛,送入后山岩中,请本寺月峰长老下火。僧众诵经已毕,月峰坐在轿上,手执火把,打个问讯,念云:

“三教从来本一宗,吾师全具得灵通。今朝觉化归西去,且听山僧道本风。

恭惟圆寂圆泽禅师堂头大和尚之觉灵曰:惟灵生于河南,长在洛阳。自入空门,心无罣碍,酒吞江海,诗泣鬼神。惟思玩水寻山,不厌粗衣藜食。交至契之李源,游瞿塘之三峡。因见孕妇而负罂,乃思托身而更出。再世杭州相见,重会今日交契。如今送入离宫,听取山僧指秘。咄!

三生共会下竺峰,葛洪井畔寻踪迹。”

颂毕,茶毗之次,见火中一道青烟,直透云端,烟中显出圆泽全身本相,合掌向空而去。少焉,舍利如雨。众僧收骨入塔,李源不胜悲怆。

首僧留源在寺,闲住数日。至第三日,源乃至寺前,访于居民。去寺不半里,有一人家,姓张,已于三日前生一子,今正三朝,在家浴儿。源乃恳求一见,其人不许。源告以始末,贿以金帛,乃令源至中堂。妇人抱子正浴,小儿见源,果然一笑,源大喜而返。是晚,小儿果卒。源乃别长老回家。不题。

日往月来,星移斗换,不觉又十载有馀。时唐十六帝僖宗乾符三年,黄巢作乱,天下骚动,万姓流离。君王幸蜀,民舍宫室悉遭兵火,一无所存。亏著晋王李克用,兴兵灭巢,僖宗龙归旧都,天下稍定,道路始通。源因货殖,来至江浙路杭州地方。时当清明,正是良辰美景,西湖北山游人如蚁。源思十二年前圆泽所言:下天竺相会。乃信步随众而行。见两山夹川,清流可爱,赏心不倦。不觉行入下竺寺西廊,看葛洪炼丹井。转入寺后,见一大石临溪,泉流其畔。源心大喜,少坐片时。

忽闻隔川歌声。源见一牧童,年约十二三岁,身骑牛背,隔水高歌。源心异之,侧耳听其歌云:

“三生石上旧精魂,赏月吟风不要论。惭愧情人远相访,此身虽异性常存。”

又云:

“身前身后事茫茫,欲话当时恐断肠。吴越山川游已遍,却寻烟棹上瞿塘。”

歌毕,只见小童远远的看著李源,拍手大笑。源惊异之,急欲过川相问而不可得。遥望牧童,度柳穿林,不知去向。李源不胜惆怅,坐于石上久之。问于僧人,答道:“此乃葛稚川石也。”源深详其诗,乃十二年圆泽之语,并月峰下火文记。至此在下竺相会,恰好正是三生!访问小儿住处,并言无有,源心怏怏而返。后人因呼源所坐葛稚川之石为“三生石”,至今古迹犹存。后来瞿宗吉有诗云:

清波下映紫裆鲜,邂逅相逢峡口船。身后身前多少事?三生石上说姻缘。

王元瀚又有诗云:

处世分明一梦魂,身前身后孰能论?夕阳山下三生石,遗得荒唐迹尚存。

这段话文,叫做“三生相会”。如今再说个两世相逢的故事,乃是“明悟禅师赶五戒”,又说是“佛印长老度东坡”。

话说大宋英宗治平年间,去那浙江路宁海军钱塘门外,南山净慈孝光禅寺,乃名山古刹。本寺有两个得道高僧,是师兄师弟,一个唤做五戒禅师,一个唤作明悟禅师。这五戒禅师,年三十一岁,形容古怪,左边瞽一目,身不满五尺。本贯西京洛阳人,自幼聪明,举笔成文,琴棋书画,无所不通。长成出家,禅宗释教,如法了得,参禅访道。俗姓金,法名五戒。且问何谓之“五戒”?

第一戒者,不杀生命;

第二戒者,不偷盗财物;

第三戒者,不听淫声美色;

第四戒者,不饮酒茹荤;

第五戒者,不妄言造语。

此谓之“五戒”。忽日云游至本寺,访大行禅师。禅师见五戒佛法晓得,留在寺中,做了上色徒弟。不数年,大行禅师圆寂,本寺僧众立他做住持,每日打坐参禅。那第二个唤做明悟禅师,年二十九岁,生得头圆耳大,面阔口方,眉清目秀,丰彩精神,身长七尺,貌类罗汉。本贯河南太原府人氏,俗姓王,自幼聪明,笔走龙蛇。参禅访道,出家在本处沙陀寺,法名明悟。后亦云游至宁海军,到净慈寺来访五戒禅师。禅师见他聪明了得,就留于本寺做师弟。二人如一母所生,且是好。但遇著说法,二人同升法座,讲说佛教,不在话下。

忽一日,冬尽春初,天道严寒,阴云作雪,下了两日。第三日,雪霁天晴。五戒禅师清早在方丈禅椅上坐,耳内远远的听得小孩儿啼哭声。当时便叫身边一个知心腹的道人,唤做清一,吩咐道:“你可去山门外各处看,有甚事来与我说。”清一道:“长老,落了两日雪,今日方晴,料无甚事。”长老道:“你可快去看了来回话。”清一推托不过,只得走到山门边。那时天未明,山门也不曾开。叫门公开了山门,清一打一看时,吃了一惊,道:“善哉,善哉!”正所谓:

日日行方便,时时发道心。但行平等事,不用问前程。

当时清一见山门外松树根雪地上,一块破席,放一个小孩儿在那里,口里道:“苦哉,苦哉!甚人家将这个孩儿丢在此间?不是冻死,便是饿死!”走向前仔细一看,却是五六个月一个女儿,将一个破衲头包著,怀内揣著个纸条儿,上写生年月日时辰。清一口里不说,心下思量:“古人有云:‘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’”连忙走回方丈,禀复长老道:“不知甚人家,将个五七个月女孩儿,破衣包著,撇在山门外松树根头。这等寒天,又无人来往,怎的做个方便,救他则个!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清一,难得你善心。你如今抱了回房,早晚把些粥饭与他,喂养长大,把与人家。救他性命,胜做出家人。”

当时清一急急出门去,抱了女儿到方丈中,回复长老。长老看道:“清一,你将那纸条儿我看。”清一递与长老。长老看时,却写道:“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时生,小名红莲。”长老吩咐清一:“好生抱去房里,养到五七岁,把与人家去,也是好事。”清一依言,抱到千佛殿后,一带三间四椽平屋房中,放些火,在火囤内烘他,取些粥喂了。似此日往月来,藏在空房中,无人知觉,一向长老也忘了。不觉红莲已经十岁。清一见他生得清秀,诸事见便,藏匿在房里,出门锁了,入门关了,且是谨慎。
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倏忽这红莲女长成一十六岁,这清一如自生的女儿一般看待。虽然女子,却只打扮如男子,衣服鞋袜,头上头发,前齐眉,后齐项,一似个小头陀。且是生得清楚,在房内茶饭针线。清一指望寻个女婿,要他养老送终。

一日,时遇六月炎天,五戒禅师忽想十数年前之事。洗了浴,吃了晚粥,迳走到千佛阁后来。清一道:“长老希行。”长老道:“我问你,那年抱的红莲,如今在那里?”清一不敢隐匿,引长老到房中一见,吃了一惊,却似:

分开八块顶阳骨,倾下半桶冰雪来。

长老一见红莲,一时差讹了念头,邪心遂起,嘻嘻笑道:“清一,你今晚可送红莲到我卧房中来,不可有误。你若依我,我自擡举你。此事切不可泄漏,只教他做个小头陀,不要使人识破他是女子。”清一口中应允,心内想道:“欲待不依长老又难,依了长老,今夜去到房中,必坏了女身,千难万难。”长老见清一应不爽利,便道:“清一,你锁了房门,跟我到房里去。”清一跟了长老,迳到房中。长老去衣箱里,取出十两银子,把与清一,道:“你且将这些去用,我明日与你讨道度牒,剃你做徒弟,你心下如何?”清一道:“多谢长老擡举。”只得收了银子,别了长老。回到房中,低低说与红莲道:“我儿,却才来的是本寺长老。他见你,心中喜爱。你今等夜静,我送你去伏事长老。你可小心仔细,不可有误。”红莲见父亲如此说,便应允了。

到晚,两个吃了晚饭。约莫二更天气,清一领了红莲,迳到长老房中,门窗无些阻当。原来长老有两个行者在身边伏事,当晚吩咐:“我要出外闲走乘凉,门窗且未要关。”因此无阻。长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红莲来。候至二更,只见清一送小头陀来房中。长老接入房内,吩咐清一:“你到明日此时来领他回房去。”清一自回房中去了。

且说长老关了房门,灭了琉璃灯,携住红莲手,一将将到牀前。教红莲脱了衣服,长老向前一搂,搂在怀中,抱上牀去。却便似:

戏水鸳鸯,穿花鸾凤。喜孜孜枝生连理,美甘甘带绾同心。恰恰莺声,不离耳畔;津津甜唾,笑吐舌尖。杨柳腰,脉脉春波;樱桃口,微微气喘。星眼朦胧,细细汗流香玉体;酥胸荡漾,涓涓露滴牡丹心。一个初侵女色,犹如饿虎吞羊;一个乍遇男儿,好似渴龙得水。可惜菩提甘露水,倾入红莲两瓣中。

当日长老与红莲云收雨散,却好五更,天色将明。长老思量一计,怎生藏他在房中?房中有口大衣厨,长老开了锁,将厨内物件都收拾了,却教红莲坐在厨中,吩咐道:“饭食我自将来与你吃,可放心宁耐则个。”红莲是女孩儿家,初被长老淫勾,心中也喜,躲在衣厨内,把锁锁了。少间,长老上殿诵经毕,入房,闭了房门,将厨开了锁,放出红莲,把饮食与他吃了,又放些果子在厨内,依先锁了。至晚,清一来房中,领红莲回房去了。

却说明悟禅师,当夜在禅椅上入定回来,慧眼已知五戒禅师差了念头,犯了色戒,淫了红莲,把多年清行,付之东流。“我今劝省他不可如此。”也不说出。至次日,正是六月尽,门外撇骨池内,红白莲花盛开。明悟长老令行者采一朵白莲花,将回自己房中,取一花瓶插了,教道人备杯清茶在房中。却教行者去请五戒禅师:“我与他赏莲花,吟诗谈话则个。”不多时,行者请到五戒禅师。两个长老坐下,明悟道:“师兄,我今日见莲花盛开,对此美景,折一朵在瓶中,特请师兄吟诗清话。”五戒道:“多蒙清爱。”行者捧茶至。茶罢,明悟禅师道:“行者,取文房四宝来。”行者取至面前,五戒道:“将何物为题?”明悟道:“便将莲花为题。”五戒捻起笔来,便写四句诗道:

“一枝菡萏瓣初张,相伴葵榴花正芳。似火石榴虽可爱,争如翠盖芰荷香?”

五戒诗罢,明悟道:“师兄有诗,小僧岂得无语乎?”落笔便写四句诗曰:

“春来桃杏尽舒张,万蕊千花斗艳芳。夏赏芰荷真可爱,红莲争似白莲香?”

明悟长老依韵诗罢,呵呵大笑。

五戒听了此言,心中一时解悟,面皮红一回,青一回,便转身辞回卧房。对行者道:“快与我烧桶汤来洗浴。”行者连忙烧汤与长老。洗浴罢,换了一身新衣服,取张禅椅到房中,将笔在手,拂开一张素纸,便写八句《辞世颂》曰:

“吾年四十七,万法本归一。只为念头差,今朝去得急。传与悟和尚,何劳苦相逼?幻身如雷电,依旧苍天碧。”

写罢《辞世颂》,教焚一炉香在面前。长老上禅椅上,左脚压右脚,右脚压左脚,合掌坐化。

行者忙去报与明悟禅师。禅师听得大惊,走到房中看时,见五戒师兄已自坐化去了。看了面前《辞世颂》,道:“你好却好了,只可惜差了这一著。你如今虽得个男子身,长成不信佛、法、僧三宝,必然灭佛谤僧,后世却堕落苦海,不得皈依佛道,深可痛哉!真可惜哉!你道你走得快,我赶你不著不信!”当时也教道人烧汤洗浴,换了衣服,到方丈中,上禅椅跏趺而坐。吩咐徒众道:“我今去赶五戒和尚,汝等可将两个龛子盛了,放三日一同焚化。”嘱罢,圆寂而去。众僧皆惊,有如此异事!城内城外听得本寺两个禅师同日坐化,各皆惊讶。来烧香礼拜布施者,人山人海,男子妇人不计其数。嚷了三日,擡去金牛寺焚化,拾骨撇了。

这清一遂浼人说议亲事,将红莲女嫁与一个做扇子的刘待诏为妻,养了清一在家,过了下半世。不在话下。

且说明悟一灵真性,直赶至四川眉州眉山县城中,五戒已自托生在一个人家。这个人家,姓苏,名洵,字明允,号老泉居士,诗礼之人。院君王氏,夜梦一瞽目和尚,走入房中,吃了一惊。明旦分娩一子,生得眉清目秀,父母皆喜。三朝满月,百日一周,不在话下。

却说明悟一灵,也托生在本处,姓谢,名原,字道清。妻章氏,亦梦一罗汉,手持一印,来家抄化。因惊醒,遂生一子。年长,取名谢瑞卿。自幼不吃荤酒,一心只爱出家。父母是世宦之家,怎么肯?勉强送他学堂攻书。资性聪明,过目不忘,吟诗作赋,无不出人头地。喜看的是诸经内典,一览辄能解会。随你高僧讲论,都不如他。可惜一肚子学问,不屑应举求官;但说著功名之事,笑而不答。这也不在话下。

却说苏老泉的孩儿,年长七岁,教他读书写字,十分聪明,目视五行书。行至十岁来,五经三史,无所不通。取名苏轼,字子瞻。此人文章冠世,举笔珠玑,从幼与谢瑞卿同窗相厚,只是志趣不同。那东坡志在功名,偏不信佛法,最恼的是和尚,常言:“不秃不毒,不毒不秃;转毒转秃,转秃转毒。我若一朝管了军民,定要灭了这和尚们,方遂吾愿。”见谢瑞卿不用荤酒,便大笑道:“酒肉乃养生之物,依你不杀生,不吃肉,羊、豕、鸡、鹅,填街塞巷,人也没处安身了。况酒是米做的,又不害性命,吃些何伤?”每常二人相会,瑞卿便劝子瞻学佛,子瞻便劝瑞卿做官。瑞卿道:“你那做官,是不了之事;不如学佛,三生结果。”子瞻道:“你那学佛,是无影之谈;不如做官,实在事业。”终日议论,各不相胜。

仁宗天子嘉佑改元,子瞻往东京应举,要拉谢瑞卿同去,瑞卿不从。子瞻一举成名,御笔除翰林学士,锦衣玉食,前呼后拥,富贵非常。思念窗友谢瑞卿不肯出仕,“吾今接他到东京,他见我如此富贵,必然动了功名之念。”于是修书一封,差人到眉山县接谢瑞卿到来。谢瑞卿也恐怕子瞻一旦富贵,果然谤佛灭僧,也要劝化他回心改念,遂随著差人到东京,与子瞻相见。两人终日谈论,依旧各执己见,不相上下。

你说事有凑巧,物有偶然。适值东京大旱,赤地千里。仁宗天子降旨,特于内庭修建七日黄罗大醮,为万民祈雨。仁宗一日亲自行香二次,百官皆素服奔走执事。翰林官专管撰青词,子瞻奉旨修撰,要拉瑞卿同去,共观胜会。瑞卿心中却不愿行。子瞻道:“你平昔最喜佛事,今日朝廷请下三十六处名僧,建下祈场,诵经设醮,你不去随喜,却不挫过?”瑞卿道:“朝廷设醮,虽然仪文好看,都是套数,那有什么高僧谈经说法,使人倾听?”看起来也是子瞻法缘该到,自然生出机会来。当日子瞻定要瑞卿作伴同往,瑞卿拗他不过,只得从命。二人到了佛场,子瞻随班效劳,瑞卿打扮个道人模样,往来观看法事。

忽然仁宗天子驾到,众官迎入,在佛前拈香下拜。瑞卿上前一步,偷看圣容,被仁宗龙目观见。瑞卿生得面方耳大,丰仪出众,仁宗金口玉言,问道:“这汉子何人?”苏轼一时著了忙,使个急智,跪下奏道:“此乃大相国寺新来一个道人,为他深通经典,在此供香火之役。”仁宗道:“好个相貌!既然深通经典,赐你度牒一道,钦度为僧。”谢瑞卿自小便要出家做和尚,恰好圣旨吩咐,正中其意。当下谢恩已毕,奏道:“既蒙圣恩剃度,愿求御定法名。”仁宗天子问礼部取一道度牒,御笔判定“佛印”二字。瑞卿领了度牒,重又叩谢。候圣驾退了,瑞卿就于醮坛佛前祝髪,自此只叫佛印,不叫谢瑞卿了。那大相国寺众僧,见佛印参透佛法,又且圣旨剃度,苏学士的乡亲好友,谁敢怠慢?都称他做“禅师”,不在话下。

且说苏子瞻特地接谢瑞卿来东京,指望劝他出仕,谁知带他到醮坛行走,累他落发改名为僧,心上好不过意。谢瑞卿向来劝子瞻信心学佛,子瞻不从;今日到是子瞻作成他落发,岂非天数,前缘注定?那佛印虽然心爱出家,故意埋怨子瞻许多言语,子瞻惶恐无任,只是谢罪,再不敢说做和尚的半个字儿不好。任凭佛印谈经说法,只得悉心听受;若不听受时,佛印就发恼起来。听了多遍,渐渐相习,也觉佛经讲得有理,不似向来水火不投的光景了。朔望日,佛印定要子瞻到相国寺中礼佛奉斋,子瞻只得依他。又子瞻素爱佛印谈论,日常无事,便到寺中与佛印闲讲,或分韵吟诗。佛印不动荤酒,子瞻也随著吃素,把个毁僧谤佛的苏学士,变做了护法敬僧的苏子瞻了。佛印乘机又劝子瞻弃官修行。子瞻道:“待我宦成名就,筑室寺东,与师同隐。”因此别号东坡居士,人都称为苏东坡。

那苏东坡在翰林数年,到神宗皇帝熙宁改元,差他知贡举,出策题内讥诮了当朝宰相王安石。安石在天子面前谮他恃才轻薄,不宜在史馆,遂出为杭州通判。与佛印相别,自去杭州赴任。一日,在府中闲坐,忽见门吏报说:“有一和尚,说是本处灵隐寺住持,要见学士相公。”东坡教门吏出问:“何事要见相公?”佛印见问,于门吏处借纸笔墨来,便写四字送入府去。东坡看其四字:“诗僧谒见。”东坡取笔来批一笔云:“诗僧焉敢谒王侯?”教门吏把与和尚。和尚又写四句诗道:

“大海尚容蛟龙隐,高山也许凤皇游。笑却小人无度量,‘诗僧焉敢谒王侯?’”

东坡见此诗,方才认出字迹,惊讶道:“他为何也到此处?快请相见。”你道那和尚是谁?正是佛印禅师。因为苏学士谪官杭州,他辞下大相国寺,行脚到杭州灵隐寺住持,又与东坡朝夕往来。后来东坡自杭州迁任徐州,又自徐州迁任湖州,佛印到处相随。

神宗天子元丰二年,东坡在湖州做知府,偶感触时事,做了几首诗,诗中未免含著讥讽之意。御史李定、王圭等交章劾奏苏轼诽谤朝政。天子震怒,遣校尉拿苏轼来京,下御史台狱,就命李定勘问。李定是王安石门生,正是苏家对头,坐他大逆不道,问成死罪。东坡在狱中,思想著甚来由,读书做官,今日为几句诗上,便丧了性命?乃吟诗一首自叹,诗曰:

“人家生子愿聪明,我为聪明丧了生。但愿养儿皆愚鲁,无灾无祸到公卿。”

吟罢,凄然泪下,想道:“我今日所处之地,分明似鸡鸭到了庖人手里,有死无活。想鸡鸭得何罪,时常烹宰他来吃?只为他不会说话,有屈莫伸。今日我苏轼枉了能言快语,又向那处伸冤?岂不苦哉!记得佛印时常劝我戒杀持斋,又劝我弃官修行,今日看来,他的说话,句句都是,悔不从其言也!”

叹声未绝,忽听得数珠索落一声,念句“阿弥陀佛”。东坡大惊,睁眼看时,乃是佛印禅师。东坡忘其身在狱中,急起身迎接,问道:“师兄何来?”佛印道:“南山净慈孝光禅寺,红莲花盛开,同学士去玩赏。”东坡不觉相随而行,到于孝光禅寺。进了山门,一路僧房曲折,分明是熟游之地;法堂中摆设钟磬经典之类,件件认得,好似自家家里一般,心下好生惊怪。寺前寺后,走了一回,并不见有莲花。乃问佛印禅师道:“红莲在那里?”佛印向后一指道:“这不是红莲来也?”东坡回头看时,只见一个少年女子,从千佛殿后,冉冉而来。走到面前,深深道个万福。东坡看那女子,如旧日相识。那女子向袖中摸出花笺一幅,求学士题诗。佛印早取到笔砚,东坡遂信手写出四句,道是:

“四十七年一念错,贪却红莲甘堕却。孝光禅寺晓钟鸣,这回抱定如来脚。”

那女子看了诗,扯得粉碎,一把抱定东坡,说道:“学士休得忘恩负义!”东坡正没奈何,却得佛印劈手拍开,惊出一身冷汗。醒将转来,乃是南柯一梦,狱中更鼓正打五更。东坡寻思:“此梦非常,四句诗一字不忘。”正不知甚么缘故,忽听得远远晓钟声响,心中顿然开悟:“分明前世在孝光寺出家,为色欲堕落,今生受此苦楚。若得佛力覆庇,重见天日,当一心护法,学佛修行。”

少顷天明,只见狱官进来称贺,说:“圣旨赦学士之罪,贬为黄州团练副使。”东坡得赦,才出狱门,只见佛印禅师在于门首,上前问讯道:“学士无恙?贫僧相候久矣!”原来被逮之日,佛印也离了湖州,重来东京大相国寺住持,看取东坡下落。闻他问成死罪,各处与他分诉求救,却得吴充、王安礼两个正人,在天子面前竭力保奏。太皇太后曹氏,自仁宗朝便闻苏轼才名,今日也在宫中劝解。天子回心转意,方有这道赦书。东坡见了佛印,分明是再世相逢,倍加欢喜。东坡到五凤楼下,谢恩过了,便来大相国寺,寻佛印说其夜来之梦。说到中间,佛印道:“住了,贫僧昨夜亦梦如此。”也将所梦说出,后一段与东坡梦中无二。二人互相叹异。

次日,圣旨下,苏轼谪守黄州。东坡与佛印相约:且不上任,迂路先到宁海军钱塘门外来访孝光禅寺。比及到时,路迳门户,一如梦中熟识。访问僧众,备言五戒私污红莲之事。那五戒临化去时,所冩《辞世颂》,寺僧兀自藏著。东坡索来看了,与自己梦中所题四句诗相合,方知佛法轮回,并非诳语,佛印乃明悟转生无疑。此时东坡便要削发披缁,跟随佛印出家。佛印到不允从,说道:“学士宦缘未断,二十年后,方能脱离尘俗。但愿坚持道心,休得改变。”东坡听了佛印言语,复来黄州上任。自此不杀生,不多饮酒,浑身内外,皆穿布衣,每日看经礼佛。在黄州三年,佛印仍朝夕相随,无日不会。

哲宗皇帝元佑改元,取东坡回京,升做翰林学士、经筵讲官。不数年,升做礼部尚书、端明殿大学士。佛印又在大相国寺相依,往来不绝。

到绍圣年间,章敦做了宰相,复行王安石之政,将东坡贬出定州安置。东坡到相国寺相辞佛印,佛印道:“学士宿业未除,合有几番劳苦。”东坡问道:“何时得脱?”佛印说出八个字来,道是:

“逢永而返,逢玉而终。”

又道:“学士牢记此八字者!学士今番跋涉忒大,贫僧不得相随,只在东京等候。”东坡怏怏而别。到定州未及半年,再贬英州;不多时,又贬惠州安置;在惠州年馀,又徙儋州;又自儋州移廉州;自廉州移永州;踪迹无定,方悟佛印“跋涉忒大”之语。

在永州不多时,赦书又到,召还提举玉局观。想著:“‘逢永而返’,此句已应了;‘逢玉而终”,此乃我终身结局矣。”乃急急登程,重到东京,再与佛印禅师相会。佛印道:“贫僧久欲回家,只等学士同行。”东坡此时大通佛理,便晓得了。当夜两个在相国寺,一同沐浴了毕,讲论到五更,分别而去。这里佛印在相国寺圆寂,东坡回到寓中,亦无疾而逝。

至道君皇帝时,有方士道:“东坡已作大罗仙。亏了佛印相随一生,所以不致堕落。佛印是古佛出世。”这两世相逢,古今罕有,至今流传做话本。有诗为证:

禅宗法教岂非凡?佛祖流传在世间。铁树开花千载易,坠落阿鼻要出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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