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卿子

唐·魏征/世南/褚遂良·群书治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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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子曰:“学不可以已。”青,取之蓝而青于蓝;冰,水为之而寒于水。故木受绳则直,金就砺则利。君子博学而日三省乎己,则知明而行无过矣。故不登高山,不知天之高也;不临深溪,不知地之厚也;不闻先王之遗言,不知学问之大也。于越、夷貊之子,生而同声,长而异俗,教使之然也。吾尝终日而思矣,不如须臾之所学;吾尝跂而望矣,不如登高之博见也。登高而招,臂非加长也,而见者远;顺风而呼,声非加疾也,而闻者彰。假舆马者,非利足也,而致千里;假舟楫者,非能水也,而绝江河。君子生非异也,善假于物也。故君子居必择乡,游必就士,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。积土成山,风雨兴焉;积水成渊,蛟龙生焉;积善成德,圣心备焉。故不积跬步,无以至千里;不积小流,无以成河海。故声无小而不闻,行无隐而不形。玉在山而木草润,渊生珠而崖不枯。为善积也,安有不闻者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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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善必以自存也,见不善必以自省也。故非我而当者,吾师也;是我而当者,吾友也;谄谀我者,吾贼也。故君子隆师而亲友,以致恶其贼。好善无厌,受谏而能诫,虽欲无进,得乎哉?小人反是,致乱而恶人之非己,致不肖而欲人之贤己。心如虎狼,行如禽兽,而又怨人之贼己。谄谀者亲,谏争者疏,循正为笑,至忠为贼。虽欲无灭亡,得乎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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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骥一日而千里,驽马十驾,则亦及之矣。或迟或速,或先或后耳,胡为乎其不可相及也?跬步而不休,跛鳖千里;累土而不辍,丘山崇成。彼人之才性之相悬也,岂若跛鳖之与六骥足哉?然而跛鳖致之,六骥不致,是无他故焉,或为之,或不为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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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子易知而难狎,易惧而难胁;畏患而不避义死,欲利而不为所非;交亲而不比,言辨而不辞,荡荡乎其有以殊于世也。君子能亦好,不能亦好;小人能亦丑,不能亦丑。君子能则宽容直易以开导人,不能则恭敬撙绌以畏事人;小人能则倨傲僻违以骄溢人;不能则妒嫉怨诽以倾覆人。故曰:“君子能则人荣学焉,不能则人乐告之;小人能则人贱学焉,不能则人羞告之。是君子小人之分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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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子养心,莫善于诚。致诚无他,唯仁之守,唯义之行。诚心守仁则能化,诚心行义则能变。变化代兴,谓之天德。天不言而人推高焉,地不言而人推厚焉,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。夫此有常,以至其诚者也。君子至德,默然而喩,未施而亲,不怒而威。天地为大矣,不诚则不能化万物;圣人为智矣,不诚则不能化万民;父子为亲矣,不诚则疏;君上为尊矣,不诚则卑。夫诚者,君子之守,而政事之本也。君子位尊而志恭,心小而道大;所听视者近,而所闻见者远。是何耶?则操术然也。君子审后王之道,而论于百王之前,推礼义之统,分是非之分,总天下之要,治海内之众,若使一人,故操弥约而事弥大。五寸之短,尽天下之方,故君子不下室堂,而海内之情舁积此者,则操术然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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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荣恶辱,好利恶害,是君子小人所同也,若其所以求之道则异。小人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,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,禽兽行而欲人之善己。虑之难知也,行之难安也,持之难立也,成则必不得其所好,必遇其所恶焉。故君子者,信矣,而亦欲人之信己;忠矣,而亦欲人之亲己;修正治辨矣,而亦欲人之善己。虑之易知也,行之易安也,持之易立也,成则必得其所好,必不遇其所恶焉。是故“穷则不隐,通则大明”,身死而名弥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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兼服天下之心,高上尊贵,不以骄人;聪明圣智,不以穷人;齐给速通,不争先人;刚毅勇敢,不以伤人。不知则问,不能则学,虽能必让。君子能为可贵,不能使人必贵己;能为可信,不能使人必信己;能为可用,不能使人必用己。故君子耻不修,不耻见污;耻不信,不耻不见信;耻不能,不耻不见用。是以不诱于誉,不恐于诽,率道而行,端然正己,不为物倾侧,夫是之谓诚君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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仲尼之门人,五尺之竖子,言羞称乎五伯。是何也?曰:然。彼非本政教也,非致隆高也,非綦文理也,非服人心也。向方略,审劳逸,畜积修斗,而能颠倒其敌者也,诈心已胜矣。彼以让饰争,依乎仁而蹈 利者也,小人之杰也。彼固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哉!彼王者不然,致贤而能以救不肖,致强而能以宽弱,战必能殆之,而羞与之斗,委然成文以示之,天下自化矣。有灾缪者,然后诛之。故圣王之诛甚省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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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昭王问孙卿曰:“儒无益于人之国?”孙卿曰:“儒者,法先王,隆礼义,谨乎臣子,而致贵其上者也。虽穷困冻馁,必不以邪道为贪;无置锥之地,而明于持社稷之大义。势在人上,则王公之材也;在人下,则社稷之臣,国君之宝也。虽隐于穷阎陋屋,人莫不贵,贵道诚存也。在本朝,则美政;在下位,则美俗。儒之为人下如是矣。其为人上也广大矣。志意定乎内,礼节修乎朝,法则度量正乎官,忠信爱利形乎下。故近者歌讴而乐之,远者竭蹶而趋之,四海之内若一家,通达之属莫不从服。夫其为人下也如彼,其为人上也如此,何为其无益于人之国乎?”昭王曰:“善。”君子之所谓贤者,非能徧能人之所能之谓也;君子之所谓知者,非能徧知人之所知之谓也;君子之所谓辨者,非能徧辨人之所辨之谓也;君子之所谓察者,非能徧察人之所察之谓也。有所止矣。相高下,序五种,君子不如农人;通财货,辨贵贱,君子不如贾人;设规矩,便备用,君子不如工人。若夫论德而定次,量能而授官,使贤不肖皆得其位,能不能皆得其官,万物得宜,事变得应,言必当理,事必当务,然后君子之所长也。君子无爵而贵,无禄而富,不言而信,不怒而威,穷处而荣,独居而乐,岂不至尊、至富、至重、至严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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请问为政。曰:听政之大分,以善至者,待之以礼,以不善至者,待之以刑。两者分别,则贤不肖不杂,是非不乱。贤不肖不杂,则英杰至;是非不乱,则国家治。若是,令行禁止,王者之事毕矣。公平者,职之衡也;中和者,听之绳也。其有法者以法行,其无法者以类舁,听之尽也;偏党而无经,听之辟也。故有良法而乱者有之矣。有君子而乱者,自古及今,未尝闻也。传曰:“治生乎君子,而乱生乎小人。”此之谓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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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骇舆,则君子不安舆;庶人骇政,则君子不安位。马骇舆,则莫若静之;庶人骇政,则莫若惠之。选贤良,舁笃敬,兴孝悌,收孤寡,如是则庶人安政,然后君子安位矣。传曰:“君者,舟也;庶人者,水也。水则载舟,水则覆舟。”此之谓也。故君人者,欲安,则莫若平政爱民矣;欲荣,则莫若隆礼敬士矣;欲立功名,则莫若尚贤使能矣。是君人者之大节也。三节者当,则其余莫不当矣;三节者不当,则其余虽曲当,由将无益也。成侯、嗣公,聚敛计数之君也,未及取民也;郑子产,取民者也,未及为政也;管仲,为政者也,未及修礼也。故修礼者王,为政者强,取民者安,聚敛者亡。故王者富民,霸者富士,仅存之国富大夫,亡国富筐箧,实府库。筐箧已富,府库已实,而百姓贫,夫是之谓上溢而下漏。入不可以守,出不可以战,则倾覆灭亡,可立而待也。故我聚之以亡,敌得之以强。聚敛者,召寇、肥敌、亡国、危身之道也,故明君不蹈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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足国之道,节用裕民,而善藏其余也。节用以礼,裕民以政。彼裕民则民富,出实百倍,上以法取焉,而下以礼节用之,余若丘山,夫君子奚患乎无余也?故知节用裕民,则必有仁义圣良之名,而且有富厚丘山之积矣。不知节用裕民,则民贫,出实不半,上虽好取侵夺,犹将寡获也,而或以无礼节用之,则必有贪利之名,而且有空虚穷乏之实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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礼者,贵贱有等,长幼有差,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。德必称位,位必称禄,禄必称用。由士以上,则必以礼乐节之,众庶百姓,则必以法数制之。轻田野之税,平关市之征,省商贾之数,罕兴力役,无夺农时,如是则国富矣。夫是谓以政裕民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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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之生不能无群,群而无分则争,争则乱,乱则穷矣。故无分者,人之大害也。有分者,天下之本利也。古者先王分割而等异之也,故使或美或恶,或厚或薄,或逸乐,或劬劳,非特以为淫夸之声,将以明仁之文,通仁之顺也。故为雕琢刻镂、黼黻文章,使之以辨贵贱而已,不求其观;为钟鼓管磬,琴瑟竽笙,使之以辨吉凶、合欢定和而已,不求其余;为宫室台榭,使以避燥湿,辨轻重而已,不求其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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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夫重色而衣之,重味而食之,重财物而制之,合天下而君之,非特以为淫泰也,以为王天下,理万变,裁万物,养万民,兼制天下者,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!故其知虑足以治之,其仁厚足以安之,其德音足以化之。得之则治,失之则乱。百姓诚赖其智也,故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逸之,以养其智也;诚美其厚也,故为之出死断亡以覆救之,以养其厚也;诚美其意也,故为雕琢刻镂、黼黻文章以藩饰之,以养其德也。故仁人在上,百姓贵之如帝,亲之如父母,为之出死断亡者,无他故焉,其所是焉诚美,其所得焉诚大,其所利焉诚多也。故曰:君子以德,小人以力也。百姓之力,待之而后功;百姓之群,待之而后和;百姓之财,待之而后聚;百姓之势,待之而后安;百姓之寿,待之而后长。父子不得不亲,兄弟不得不顺,男女不得不欢。少者以长,老者以养。故曰:“天地生之,圣人成之。”此之谓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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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之世不然,厚刀布之敛,以夺之财;重田野之税,以夺之食;苛关市之征,以难其事;权谋倾覆,以靡弊之。百姓晓然皆知其将大危亡也。是以臣背其节而不死其事者,无他故焉,人主自取之也。不教而诛,则刑繁而邪不胜;教而不诛,则奸民不惩;诛而不赏,则勤励之民不劝;诛赏而不类,则下疑俗险而百姓不壹。故先王明礼义以壹之,致忠信以爱之,尚贤使能以次之,爵服赏庆以申重之,时其事、轻其任,以调齐之。兼覆之,养长之,如保赤子。若是,故奸邪不作,盗贼不起,而化善者劝勉矣。是何则?其道易,其塞固,其政令壹,其防表明也。故曰:“上壹则下壹矣,上贰则下贰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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国者,天下之制利用也;人主者,天下之利势也。得道以持之,则大安也,大荣也;不得道以持之,则大危矣,大累矣。故用国者,义立而王,信立而霸,权谋立而亡。三者,明主之所谨择也,仁人之所务白也。汤以亳,武王以镐,皆百里之地也,天下为一,诸侯为臣,通达之属,莫不从服,无他故焉,以济义矣。是所谓义立而王也。齐桓、晋文、楚庄、吴阖庐、越勾践,是皆僻陋之国也,威动天下,强殆中国,无他故焉,信也。是所谓信立而霸也。不务张其义,济其信,唯利之求,内则不惮诈其民,而求小利焉,外则不惮诈其与,而求大利焉。内不修正其所以有,然常欲人之有,如是,则臣下百姓莫不以诈心得其上矣。上诈其下,下诈其上,则是上下析也。如是,则敌国轻之,与国疑之,权谋日行,而国不免危亡,齐闵、薛公是也。是无他故焉,唯其不由礼义而由权谋也。三者,明主之所谨择也,而仁人之所务白也。善择者制人,不善择者为人制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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国君者,天下之大器也,重任也,不可不善为择所而后措之,措险则危,不可不善为择道然后道之,涂秽则塞,危塞则亡。故道王者之法,与王者之人为之,则亦王矣;道霸者之法,与霸者之人为之,则亦霸矣;道亡国之法,与亡国之人为之,则亦亡矣。故国者,世以新者也,改玉改行也,一朝之日也,一日之人也,然而有千岁之国,何也?曰:“援夫千岁之信法以持之也,安与夫千岁之信士为之也。”人无百岁之寿,而有千岁之信士,何也?曰:“以夫千岁之法自持者,是乃千岁之信士矣。”故与积礼义之君子为之则王,与端诚信全之士为之则霸,与权谋倾覆之人为之则亡。三者,明主之所谨择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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国危则无乐君,国安则无忧民。乱则国危,治则国安。今君人者,急逐乐而缓治国,岂不过甚哉?譬之是由好声色而恬无耳目也,岂不哀哉!故百乐者,生于治国者也;忧患者,生于乱国者也。急逐乐而忘治国,非知乐者也。故明君者,必将先治其国,然后百乐得其中;暗君者,必将荒逐乐而缓治国,故忧患不可胜校也,必至于身死国亡,然后止也,岂不哀哉?将以为乐,乃得忧焉;将以为安,乃得危焉;将以为福,乃得死亡焉。岂不哀哉?呜呼!君人者亦可以察若言矣。故治国有道,人主有职。若夫论一相以兼率之,使臣下百吏莫不宿道向方而务,是夫人主之职也。若是,则名配尧、禹。人主者,守至约而详,事至逸而功,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,而海内之人莫不愿得以为帝王。夫是之谓至约,乐莫大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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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主者,以官人为能者也;匹夫者,以自能为能者也。人主得使人为之,匹夫则无所移之。今以一人兼听天下,必自为之然后可,则劳苦耗萃莫甚焉。如是,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。以是悬天下,壹四海,役夫之道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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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曰:“士大夫分职而听,诸侯之君分土而守,三公总方而议,则天子拱己止矣。”故人主欲得善射,射远中微,则莫若使羿、逢门矣;欲得善驭,及速致远,则莫若使王良、造父矣;欲调一天下,制秦、楚,则莫若聪明君子矣。其用智甚简,其为事不劳,而功名致大,甚易处而甚可乐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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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名为圣王,兼制人,人莫得而制也,是人情之所同欲也。欲是之主,并肩而存,能建是之士,不世绝。千岁而不合,何也?曰:人主不公,人臣不忠也。人主则外贤而偏舁,人臣则争职而妒贤,是其所以不合之故也。人主胡不广焉,无恤亲疏,无偏贵贱,唯诚能之求,人臣轻职业,让贤而安随其后矣。如是,则功壹天下,名配禹、舜,物由有可乐如是其美者乎!呜呼!君人者亦可以察若言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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治国者,分已定,则主相臣下百吏,各谨其所闻,不务听其所不闻;各谨其所见,不务视其所不见。则虽幽闲隐僻,百姓莫不敬分安制,以化其上,是治国之征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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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道治近不治远,治明不治幽,治一不治二。主能治近则远者理,主能治明则幽者化,主能当一,则百事正。夫兼听天下,日有余而治不足者,如此也,是治之极也。既能治近,又务治远;既能治明,又务治幽;既能当一,又务正百,是过者也。过犹不及也。不能治近,又务治远;不能察明,又务见幽;不能当一,又务正百,是悖者也。故明主好要,而暗主好详。主好要则百事详,主好详则百事荒矣。国得百姓之力者富,得百姓之死者强,得百姓之誉者荣。三得者具,而天下归之;三得者亡,而天下去之。汤、武兴天下同利,除天下同害,政令制度,所以接百姓者,有非理如豪末,必不加焉。故百姓亲之如父母,为之死亡而不偷也。乱世不然,使愚诏智,不肖临贤,生民则致贫隘,使民则甚劳苦,又望百姓为之死,不可得也。孔子曰:“审吾所以适人,人之所以来我也。”大国之主,好见小利,又好以权谋倾覆之人断事,社稷必危,是伤国者也。大国之主好诈,群臣亦从而成俗。群臣若是,则众庶亦不隆礼义而好贪利矣。君臣上下之俗,莫不若是,则地虽广,权必轻;人虽众,兵必弱;刑虽繁,令不下通。是之谓伤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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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乱君,无乱国;有治人,无治法。羿之法非亡也,而羿不世中;禹之法犹存,而夏不世王。故法不能独立,得其人则存,失其人则亡。法者,治之端也;君子者,法之源也。故有君子,则法虽省,足以徧矣;无君子,则法虽具,足以乱矣。故明主急得其人,而暗主急得其势。急得其人,则身逸而国治,功大而名美;急得其势,则身劳而国乱,功废而名辱。故君人者,劳于索之,而休于使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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械数者,治之流也,非治之源也;君子者,治之源也。官人守数,君子养源。故上好礼义,尚贤使能,而无贪利之心,则下亦将綦辞让,致忠信,而谨于臣子矣。故赏不治,政令不烦而俗美,百姓莫敢不顺上之法,象上之志,而劝上之事,而安乐之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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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者,民之源也。源清则流清,源浊则流浊。故有社稷而不能爱民,不能利民,而求民之亲爱己,不可得也。民不亲不爱,而求其为己用,为己死,不可得也。民不为己用,不为己死,而求兵之劲,城之固,不可得也。兵不劲,城不固,而求敌之不至,不可得也。敌至而求无危削,不灭亡,不可得也。故人主欲强固安乐,则莫若反之民;欲附下壹民,则莫若反之政;欲修政美国,则莫若求其人。故君人者,爱民而安,好士而荣,两者无一焉而亡也。明分职,序事业,拔材官能,莫不治理,则公道达而私门塞矣,公义明而私事息矣。如是,则德厚者进,而佞悦者止;贪利者退,而廉节者起,兼听齐明,而百事不留。故天子不视而见,不听而聪,不虑而知,不动而功,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,如四支之从心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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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主有六患:使贤者为之,则与不肖者规之;使智者虑之,则与愚者论之;使修士行之,则与奸邪之人疑之。虽欲成功,得乎哉?譬之是犹立直木而恐其影之枉也,惑莫大焉。语曰:“公正之士,众人之痤也;循道之人,奸邪之贼也。”今使奸邪之人论其怨贼,而求其无偏,得乎哉?譬之是犹立枉木而求其影之直也,乱莫大焉。故古之人为之不然,其取人有道,其用人有法。取人以道,参之以礼;用人之法,禁之以等;行义动静,度之以礼;智虑取舍,稽之以成;日月积久,校之以功。故卑不得临尊,轻不得悬重,愚不得谋智,是以万舁不过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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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主欲得善射,射远中微者;欲得善驭,及速致远者,悬贵爵重赏以招致之。内不可阿子弟,外不可隐远人,能致是者取之,是岂不必得之之道哉!虽圣人不能易也。欲治国驭民,调壹上下,将内以固城,外以拒难,治则制人,人不能制也;乱则危辱灭亡,可立而待也。而求卿相辅佐,则独不若是其公也,唯便辟亲比己者之用也,岂不过甚哉!故有社稷者,莫不欲强,俄则弱矣;莫不欲安,俄则危矣;莫不欲存,俄则亡矣。故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,无私人以官职事业,是何也?曰:本不利于所私也。彼不能而主使之,则是主暗也;臣不能而诬能,则是臣诈也。主暗于上,臣诈于下,灭亡无日,俱害之道也。夫文王非无贵戚也,非无子弟也,非无便僻也,乃舁太公而用之,兼制天下,立七十一国,姬姓独居五十三人,周之子孙,莫不为显诸侯,如是者,能爱人也。故舁天下之大道,立天下之大功,然后隐其所怜所爱。故曰:“唯明主为能爱其所爱,暗主则必危其所爱。”此之谓也。从命而利君谓之顺,从命而不利君谓之谄;逆命而利君谓之忠,逆命而不利君谓之篡;不恤君之荣辱,不恤国之臧否,偷合苟容,以持禄养交而已,谓之国贼。君有过谋过事,将危国家、陨社稷之具也。大臣父兄,有能进言于君,用则可,不用则去,谓之谏;有能进言于君,用则可,不用则死,谓之争;有能比智同力,率群臣百吏,而相与强君矫君,以解国之大患,除国之大害,成于尊君安国,谓之辅;有能抗君之命,窃君之重,反君之事,以安国之危,除君之辱,谓之弼。故谏争辅弼之人,社稷之臣也,国君之宝也,明君之所尊所厚也,而暗主惑君,为己贼也。故明君之所赏,暗君之所罚也;暗君之所赏,明君之所杀也。传曰:“从道不从君。”正义之臣设,则朝廷不颇;谏争辅弼之人信,则君过不远;爪牙之士施,则仇雠不作;边境之臣处,则界垂不丧。故明主好同,暗主好独。明主尚贤使能而飨其盛,暗主妒贤畏能而灭其功。罚其忠,赏其贼,夫是之谓至暗。有大忠者,有次忠者,有下忠者,有国贼者。以德覆君而化之,大忠也;以德调君而补之,次忠也;以是谏非而怒之,下忠也;不恤君之荣辱,不恤国之臧否,偷合苟容,以持禄养交而已,国贼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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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主之患,不在乎不言,而在乎不诚。夫言用贤者。口也,郤贤者行也,口行相反,而欲贤者之至,不肖者之退,不亦难乎?夫曜蝉者,务在明其火、振其树而已。火不明,虽振其树,无益也。今人主有能明其德,则天下归之,若蝉之归明火也。临武君与荀卿议兵于赵孝成王前,王曰:“请问兵要。”临武君曰:“上得天时,下得地利,观敌之变动,后之发,先之至,此用兵之要术也。”荀卿曰:“不然。所闻古之道,凡用兵战攻之本,在乎一民也。弓矢不调,则羿不能以中微;六马不和,则造父不能以致远;士民不亲附,则汤、武不能以必胜也。故善附民者,是乃善用兵者也。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。”临武君曰:“不然。兵之所贵者,势利也;所行者,变诈也。善用之者,莫知其所从出。孙、吴用之,无敌于天下,岂必待附民乎?”荀卿曰:“不然。臣之所道,仁人之兵,王者之志也。君之所贵,权谋、势利、攻夺、变诈也。仁人之兵,不可诈也。彼可诈者,怠慢者也。故以桀诈桀,犹有幸焉;以桀诈尧,譬之若以卵投石,若以指挠沸,若赴水火,入焉焦没耳。故仁人上下一心,三军同力,臣之于君,下之于上,若子之事父,弟之事兄,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。诈而袭之,与先惊而后击之,一也。”临武君曰:“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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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嚣问荀卿曰:“先生议兵,常以仁义为本。仁者爱人,义者修理,然则又何以兵为?凡所为有兵者,为争夺也。”荀卿曰:“非汝所知也。彼仁者爱人,爱人,故恶人之害之也;义者修理,修理,故恶人之乱之也。彼兵者,所以禁暴除害也,非争夺也。故仁人之兵,所存者神,所过者化,若时雨之降,莫不悦喜。故近者亲其善,远方慕其德,兵不血刃,远迩来服,德盛于此,施及四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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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应之以治则吉,应之以乱则凶。强本而节用,则天不能贫;养备而动时,则天不能病;循道而不忒,则天不能祸。故水旱不能使之饥,寒暑不能使之疾,妖不能使之凶。背道而妄行,则天不能吉。故水旱未至而饥,寒暑未薄而疾,怪未生而凶。受时与治世同,而殃祸与治世异,不可以怨天,其道然也。故明于天人之分,则可谓至人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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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不为人之恶寒辍冬,地不为人之恶辽远辍广,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辍行。天有常道,地有常数,君子有常体。君子道其常,小人计其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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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坠木鸣,国人皆恐,是天地之变,阴阳之化,物之罕至者也。怪之可也,而畏之非也。夫日月之有食,风雨之不时,怪异之傥见,是无世而不尝有之。上明而政平,则是虽并世起,无伤也。上暗而政险,则是虽无一至者,无益也。若夫天地之变,畏之非也,人妖则可畏也。政险失民,田𬜨稼恶,籴贵民饥,道路有死人,夫是之谓人妖也。政令不明,舁措不时,本事不理,夫是之谓人妖也。礼义不修,外内无别,男女淫乱,父子相疑,上下乖离,寇难日至,夫是之谓人妖也。三者错,无安国矣。其说甚迩,其灾甚惨。传曰:“万物之怪,书不说。”无用之辨,不急之察,弃而不治也。若夫君臣之义,父子之亲,夫妇之别,则日切磋而不舍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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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天者莫明于日月,在人者莫明于礼义。故人之命在天,国之命在礼。君人者,隆礼尊贤而王,重法爱民而霸,好利多诈而危,权谋倾覆而亡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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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道明则下安,主道幽则下危。故下安则贵上,下危则贱上。故上易知则下亲上矣,上难知则下畏上矣。下亲上则上安,下畏上则上危。故主道莫恶乎难知,莫危乎使下畏已。传曰:“恶之者众,则危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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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孝出悌,人之小行也;上顺下笃,人之中行也。从道不从君,从义不从父,人之大行也。孝子所以不从命有三:从命则亲危,不从命则亲安,孝子不从命乃衷也;从命则亲辱,不从命则亲荣,孝子不从命乃义也;从命则禽兽,不从命则修饰,孝子不从命乃敬也。故可以从而不从,是不子也;未可以从而从,是不衷也。明于从不从之义,而能致恭敬,忠信端悫以慎行之,则可谓大孝矣。传曰:“从道不从君,从义不从父。”此之谓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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繁弱巨黍,古之良弓也。然而不得排檠,则不能自正。干将、莫耶,古之良剑也,然而不加砥砺则不能利,不得人力则不能断。骅骝、𫘧耳,古之良马也,然而必前有衔辔之制,后有鞭策之威,加之以造父之驭,然后一日致千里也。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辨智,必求贤师而事之,择贤友而友之。得贤师而事之,则所闻者,尧舜禹汤之道也;得良友而友之,则所见者,忠信、敬让之行也。身日进于仁义,而不自知者,靡使然也。今与不善人处,则所闻者欺诬、诈伪也,所见者污漫、淫邪、贪利之行也。身且加于刑戮,而不自知者,靡使然也。传曰:“不知其子,视其友;不知其君,视其左右。”靡而已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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桓公用其贼,文公用其盗。故明主任计不信怒,暗主信怒不任计。计胜怒则强,怒胜计者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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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子即位,上卿进曰:“如之何忧长也?能除患则为福,不能则为贼。”授天子一策。中卿进曰:“配天而有下土者,先事虑事,先患虑患。先事虑事,谓之接,接则事优成。先患虑患,谓之豫,豫则祸不生。事至而后虑者,后之,后之则事不舁。患至而后虑者谓之困,困则祸不可御。”授天子二策。下卿进曰:“敬戒无怠,庆者在堂,吊者在闾,祸与福邻,莫知其门。务哉!务哉!万民望之。”授天子三策。口能言之,身能行之,国宝也;口不能言,身能行之,国器也;口能言之,身不能行,国用也;口言善,身行恶,国妖也。治国者,敬其宝,爱其器,任其用,除其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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义与利者,人之所两有也。虽尧、舜不能去民之欲利,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义也;虽桀、纣亦不能去民之好义,然而能使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。故义胜利者为治世,利克义者为乱世。上重义则义克利,上重利则利克义。故天子不言多少,诸侯不言利害,大夫不言得丧,士不通货财。从士以上,皆羞利而不与民争业,乐分施而耻积藏,然后民不困,则贫窭者有所窜其中矣。仁义礼善之于人也,譬之若货财粟米之于家也,多有之者富,少有之者贫,至无有者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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圣王在上,分义行乎下,则士大夫无沈淫之行,百吏官人无怠慢之事,众庶百姓无奸怪之俗,无盗贼之罪,莫敢犯上之禁。天下晓然皆知夫盗窃之不可以为富也,皆知夫贼害之不可以为寿也,皆知夫犯上之禁不可以为安也。由其道,则人得其所好焉;不由其道,则必遇其所恶焉。是故刑罚甚省,而威行如流也。故刑当罪则威,不当罪则侮;爵当贤则贵,不当贤则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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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者刑不过罪,爵不逾德,故杀其父而臣其子,杀其兄而臣其弟。刑罚不怒罪,爵赏不逾德,是以为善者劝,为不善者沮,威行如流,化易如神。乱世不然,刑罚怒罪,爵赏逾德,以族论罪,以世舁贤。故一人有罪,而三族皆夷,德虽如舜,不免刑均,是以族论罪也。先祖贤,子孙必显,行虽如桀,列从必尊,此以世舁贤也。以族论罪,以世舁贤,欲无乱,得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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尊圣者王,贵贤者霸,敬贤者存,嫚贤者亡,古今一也。故尚贤使能,等贵贱,分亲疏,序长幼,此先王之道也。故尚贤使能,则主尊下安;贵贱有等,则令行而不留;亲疏有分,则施行而不悖;长幼有序,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。故仁者,仁此者也;义者,分此者也;节者,死生此者也;忠者,惇慎于此者也。兼此而能之,备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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