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·魏征/虞世南/褚遂良·群书治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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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圣王之治天下也,必先公,公则天下平。尝观于上志,有得天下者众矣,其得之必以公,其失之必以偏。凡主之立也,生于公。故洪范曰:“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。”阴阳之和,不长一类;甘露时雨,不私一物;万民之主,不阿一人。桓公行公去私恶,用管子而为五伯长;行私阿所爱,用竖刁而虫出于户。人之少也愚,其长也智,故智而用私,不若愚而用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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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无私覆也,地无私载也,日月无私烛也,四时无私为也,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。庖人调和而不敢食,故可以为庖;若使庖人调和而食之,则不可以为庖矣。伯王之君亦然,诛暴而不私,以封天下之贤者,故可以为伯王;若使王伯之君诛暴而私之,则亦不可以为王伯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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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泉深则鱼鳖归之,树木盛则飞鸟归之,庶草茂则禽兽归之,人主贤则豪桀归之。故圣王不务归之者,而务其所归。强令之笑,不乐;强令之哭,不悲。强令之为道也,可以成小,而不可以成大。大寒既至,民煖是利;大热在上,民清是走。故民无常处,见利之聚,无利之去,欲为天子,民之所走,不可不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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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论人,通则观其所礼,贵则观其所进,富则观其所养,听则观其所行,近则观其所好,习则观其所言,穷则观其所不受,贱则观其所不为。喜之以验其守,乐之以验其僻,怒之以验其节,惧之以验其特,哀之以验其仁,苦之以验其志。八观六验,此贤主之所以论人也。论人必以六戚四隐。何谓“六戚”?父、母、兄、弟、妻、子。何谓“四隐”?交友、故旧、邑里、门廊。内则用六戚四隐,外则以八观六验,人之情伪、贪鄙、羡美,无所失矣。此先圣王之所以知人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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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王之教,莫荣于孝,莫显于忠。忠孝,人君人亲之所甚欲也;显荣,人臣人子之所甚愿也。然而人君人亲不得所欲,人臣人子不得所愿,此生于不知理义。不知理义,生于不学。是故古之圣王,未有不尊师也,尊师则不论贵贱贫富矣。神农师悉诸,黄帝师大桡,帝颛顼师伯夷父,帝喾师伯招,帝尧师子州支父,帝舜师许由,禹师大成摰,汤师小臣,文王、武王师吕望、周公且,齐桓公师管夷吾,晋文公师咎犯、随会,秦穆公师百里奚、公孙枝,楚庄王师孙叔敖、沈尹筮,吴王阖闾师伍子胥、文之仪,越王勾贱师范蠡、大夫种。此十圣六贤者,未有不尊师者也。今尊不至于帝,智不至于圣,而欲无尊师,奚由至哉?此五帝之所以绝,三代之所以灭,音乐之所由来远矣。天下太平,万民安宁,皆化其上,乐乃可成。故唯得道之人,其可与言乐乎!亡国戮民,非无乐也,其乐不乐。溺者非不笑也,罪人非不歌也,狂者非不舞也,乱世之乐有似于此。君臣失位,父子失处,夫妇失宜,民人呻吟,其以为乐,若之何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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乱世之乐,为木革之声则若雷,为金石之声则若霆,为丝竹歌舞之声则若噪。以此骇心气、动耳目、摇荡生则可矣,以此为乐则不乐。故乐愈侈而民愈郁,国愈乱,主愈卑,则亦失乐之情矣。凡古圣王之所为贵乐者,为其乐也。夏桀、殷纣作为侈乐,大鼓、钟磬管箫之音,以巨为美,倜诡殊瑰,耳所未尝闻,目所未尝见,务以相过,不用度量,侈则侈矣,失乐之情。失乐之情,其乐不乐。乐不乐者,其民必怨,其主必伤。此主乎不知乐之情,而以侈为务故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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耳之情欲声,心不乐,五音在前弗听;目之情欲色,心弗乐,五色在前弗视;鼻之情欲香,心弗乐,芬香在前弗臭;口之情欲味,心弗乐,五味在前弗味。欲之者,耳目鼻口也;乐之者,不乐者,心也。心必和平然后乐,心乐然后耳目鼻口有以欲之。故乐之务在于和心,和心在于行适。夫乐有适,心亦有适。人之情,欲寿而恶夭,欲安而恶危,欲荣而恶辱,欲逸而恶劳。四欲得,四恶除,则心适矣。四欲之得也,在于胜理。胜理以治身,则生全矣,生全则寿长矣。胜理以治国,则法立矣,法立则天下服。故适心之务在胜理。凡音乐,通乎政而风乎俗者也,俗定而乐化之矣。故有道之世,观其音而知其俗,观其俗而知其政矣,观其政而知其主矣。故先王必托于音乐以论其教。故先王之制乐也,非恃以欢耳目、极口腹之欲也,将以教民平好恶、行理义也。黄钟之月,土事毋作,慎毋发盖,以固天闭地。大吕之月,数将几终,岁且更起,而农民毋有所使。大蔟之月,阳气始至,草木繁动,令农发土,毋或失时。夹钟之月,宽裕和平,行德去刑,毋或作事,以害群生。姑洗之月,达通道路,沟渎修利。中吕之月,毋聚大众,巡劝农事,草木方长,毋携民心。蕤宾之月,阳气在上,安壮养孩,本朝不静,草木早槁。林钟之月,草木盛满,阴气将刑,毋发大事,以将阳气。夷则之月,修法饰刑,选士厉兵,诘诛不义,以怀远方。南吕之月,趣农收聚,毋敢懈怠。无射之月,疾断有罪,当法勿赦。应钟之月,阴阳不通,闭而为冬,修辨丧纪,审民所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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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文王立国八年,寝疾五日而地动,东西南北,不出周郊。百吏皆请曰:“臣闻地之动也,为人主也。今王寝疾,请移之。”文王曰:“若何其移之也?”对曰:“兴事动众,以增国城,其可以移之乎?”文王曰:“天之见妖,以罚有罪也。我必有罪,故天以此罚我也。今兴事动众,以增国城,是重吾罪也,不可昌也。请改行重善以移之,其可以免乎?”于是谨其礼秩、皮革,以交诸侯;饰其辞令、币帛,以礼豪士。无几何,疾乃止。立国五十一年而终。宋景公之时,荧惑在心。公惧,召子韦而闻之,曰:“荧惑在心,何也?”子韦曰:“荧惑者,天罚也;心者,宋分野也。祸当君。虽然,可移于宰相。”公曰:“宰相,所与治国家也,而移死焉,不祥。”曰:“可移于民。”公曰:“民死,寡人将谁为君乎?”曰:“可移于岁。”公曰:“岁饥,民必饿死。为人君而杀其民以自活,其谁以我为君乎?是寡人之命固尽已,子无复言矣。”子韦再拜曰:“臣敢贺君。天之处高而听卑,君有至德之言三,天必三赏君命。今昔荧惑必徙三舍,君延年二十一岁。”是昔也,荧惑果徙三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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兵之所自来者上矣。家无怒笞,则竖子婴儿之有过也立见;国无刑罚,则百姓之相侵也立见;天下无诛伐,则诸侯之相暴也立见。故怒笞不可偃于家,刑罚不可偃于国,诛伐不可偃于天下,有巧有拙而已矣。故古之圣王,有义兵而无偃兵。夫有以食死者,欲禁天下之食,悖矣;有以乘舟死者,欲禁天下之船,悖矣;有以用兵丧其国者,欲偃天下之兵,悖矣。兵之不可偃也,譬之若水火然,善用之则为福,不能用之则为祸。善用药者亦然,得良药则活人,得恶药则杀人。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。故兵诚义,以诛暴君而振苦民,民,之悦之也,若孝子之见慈亲也,若饥者之见美食也。民之号呼而走之,若强弩之射于深溪也。义兵至,邻国之民归之若流水,诛国之民望之若父母,行地滋远,得民滋众,兵不接刃,而民服若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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义也者,万事之纪也,君臣上下亲疏之所由起也,治乱安危之所在也。勿求于他,必反人情。人情欲生而恶死,欲荣而恶辱。死生荣辱之道壹,则三军之士可使一心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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衣人以其寒,食人以其饥。饥寒,人之大害也,救之,大义也。人之困穷,多如饥寒,故贤主必怜人之困也,必哀人之穷也。如此,则名号显矣,国土得矣。人主其胡可以无务行德爱人乎?行德爱人,则民亲其上;民亲其上,则皆乐为其君死矣。赵简子有两白骡而甚爱之。阳城胥渠,广门之宦,夜款门而谒曰:“主君之臣胥渠有疾。 ”医教之曰:“得白骡之肝,病则止,不得则死。”谒者通。简子曰:“夫杀畜以活人,不亦仁乎?”于是召庖人杀白骡,取肝以与之。无几何,赵兴兵而攻翟,广门之宦,左七百人,右七百人,皆先登而获甲首。人主其胡可以不好士也?孝子之重其亲,慈亲之爱其子也,痛于肌骨,性也。所重所爱,死而弃之沟壑,人之情不忍为,故有葬死之义。葬者,藏也,慈亲孝子之所慎也。慎之者,以生人之心虑也。以生人之心为死者虑,莫如无动,莫如无发。无发无动,莫如无有可利。无有可利,此之谓重闭。葬不可不藏也,葬浅则狐狸掘之,深则及于水泉。故凡葬必于高陵之上,以避狐狸之患,水泉之湿。此则善矣,而忘奸邪盗贼寇乱之难,岂不惑哉?慈亲孝子备之者,得葬之情矣。今世俗大乱,人主愈侈,非葬之心也,非为死者虑也,生者以相矜也。侈靡者以为荣,俭节者以为辱,不以便死为故,而徒以生者之诽誉为务,此非慈亲孝子之心也。父虽死,孝子之重之不怠;子虽死,慈亲之爱之不懈。夫葬所爱重,而以生者之所甚欲,其以安之,若之何哉?世之为丘垄也,其高大若山,其树之若林,其设阙庭为宫室若都邑。以此观世示富则可矣,以此为死者则不可。夫死者,其视万岁犹一瞬也。人之寿,久不过百,中寿不过六十,以百与六十为无穷者虑,其情必不相当矣。以无穷为死者虑,则得之矣。今有人于此,为石铭,置之垄上,曰:“此其中珠玉、玩好、财物、宝器甚多,不可不掘,掘之必大富。”人必相与笑之,以为大惑。世之厚葬也,有似于此。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国也。无不亡之国者,是无不掘之墓也。以耳目所闻见,齐、荆、燕尝亡矣,宋、中山已亡矣,赵、魏、韩皆失其故国矣。自此以上者,亡国不可胜数。是故古大墓无不掘者也,而皆争为之,岂不悲哉!尧葬于谷林,通树之;舜葬于纪市,不变其肆;禹葬于会稽,不变人徒。是故先王以俭节葬死也,非爱其费,非恶其劳,以为死者也。先王之所恶,唯死者之辱也。发则必辱,俭则不发,故先王之葬必俭也。谓爱人者众,知爱人者寡,故宋未亡而东冢掘,齐未亡而庄公冢掘。国安宁而犹若此,又况百世之后而国已亡乎?故孝子忠臣,亲父佼友,不可不察也。夫爱之而反害之,安之而反危之,其此之谓乎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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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忠逆于耳,倒于心,非贤主其孰能听之?故贤主之所说,不肖主之所诛也。今有树于此,而欲其美也,人时灌之则恶之,而日伐其根,则必无活树矣。夫恶闻忠言,自伐之精者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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贤主必自知士,故士尽力竭智,直言交争,而不辞其患,豫让、公孙弘是已。当是时也,智伯、孟尝君知之矣。世之人主,得地百里则喜,四境皆贺;得士则不喜,不知相贺,不通乎轻重也。汤、武,千乘也,而士皆归之。桀、纣,天子也,而士皆去之。孔、墨,布衣之士也,万乘之主,千乘之君,不能与之争士也。自此观之,尊贵富大,不足以来士矣,必自知之然后可。豫让之友谓豫让曰:“子尝事范氏、中行氏,诸侯尽灭之,而子不为报;至于智氏,而子必为之报,何故?”豫让曰:“范氏、中行氏,我寒而不我衣,我饥而不我食,而时使我与千人共其养,是众人畜我也。夫众人畜我者,我亦众人事之。至于智氏则不然,出则乘我以车,入则足我以养,众人广朝,而必加礼于吾所,是国士畜我也;夫国士畜我者,我亦国士事之。”豫让,国士也,而犹以人于己也,又况于中人乎?孟尝君为从,公孙弘谓孟尝君曰:“不若使人西观秦。意者秦王帝王之主也,君恐不得为臣,何暇从以难之?意者秦王不肖主也,君从以难之,未晚也。”孟尝君曰:“善。愿因请公往矣。”公孙弘见昭王。昭王曰:“薛之地小大几何?”公孙弘对曰:“百里。”昭王笑而曰:“寡人之国,地数千里,犹未敢以有难也。今孟尝君之地方百里,而欲以难寡人,犹可乎?”公孙弘对曰:“孟尝君好士,大王不好士也。”昭王曰:“孟尝君之好人何如?”对曰:“义不臣乎天子,不友乎诸侯,得意暂为人君,不得意不肯为人臣,如此者三人;能治,可为管、商之师,能致其主霸王,如此者五人;万乘之严主辱其使者,退而自刎,必以其血污其衣,与如臣者七人。”昭王笑而谢焉。世之听者,多有所尤。多有所尤,即听必悖矣。人有亡𫓧者,意其邻之子,视其色、言语、动作、态度,无为而不窃𫓧。掘其谷,得其𫓧,他日复见其邻之子,动作、态度无似窃𫓧者。其邻之子非变也,己则变之。变之者无他,有所尤也。邾之故法,为甲裳以帛。公息忌谓邾君曰:“不若以组。”邾君曰:“将何所得组?”公息忌对曰:“上用之,则民为之矣。”邾君曰:“善。”下令,令官为甲必以组。公息忌因令其家皆为组。人有伤之者曰:“公息忌之所以欲用组者,其家多为组也。”邾君不悦,于是乎止无以组。邾君有所尤也,为甲以组而便,公息忌虽多为组,何伤?以组不便,公息忌虽无为组,亦何益?为组与不为组,不足以累公息忌之说。凡听言不可不察,不察则善不善不分。善不善不分,乱莫大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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昔禹一沐而三捉发,一食而三起,以礼有道之士,通乎己之不足。通乎己之不足,则不与物争矣。愉易平静以待之,使夫自以之;因然而然之,使夫自言之。亡国之主反此,自贤而少人。少人则说者持容而不极,听者自多而不得。三王之佐,皆能以公及其私矣。俗主之佐,其欲名实也,与三王之佐同。其名无不辱者,其实无不危者,无功故也。皆患其身之不贵于国也,而不患其主之不贵于天下也;皆患其家之不富也,而不患其国之不大也。此所以欲荣而愈辱,欲安而愈危。故荣富非自至,缘功伐也。今功伐甚薄,而所望厚,诬也;无功伐而求荣富,诈也。诈诬之道,君子不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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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为天下治国家,必务其本也。务本莫贵于孝。人主孝,则名章荣,天下誉;人臣孝,则事君忠,处官廉,临难死;士民孝,则耕芸疾,守战固,不疲北。夫执一术而百喜至,百邪去,天下从者,其唯孝乎!故论人必以所亲而后及所疏,必以所重而后及所轻。曾子曰:“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:贵贵,贵德,贵老,敬长,慈幼。此五者,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。所为贵贵,为其近于君也;所为贵德,为其近于圣也;所为贵老,为其近于亲也;所为敬长,为其近于兄也;所为慈幼,为其近于弟也。”昔晋文公将与楚人战于城濮,召咎犯而问曰:“楚众我寡,奈何而可?”咎犯对曰:“臣闻繁礼之君,不足于文;繁战之君,不足于诈。君亦诈之而已。”文公以咎犯言告雍季,雍季曰:“竭泽而渔,岂不获得?而明年无鱼。焚薮而田,岂不获得?而明年无兽。”诈伪之为道,虽今偷可,后将无复,非长术也。文公用咎犯之言,而败楚人于城濮。反而为赏,雍季在上。左右谏曰:“城濮之功,咎犯之谋也。君用其言而后其身,或者不可乎?”公曰:“雍季之言,百世之利也。咎犯之言,一时之务也。焉有以一时之务,先百世之利者乎?”孔子闻之,曰:“临难用诈,足以郤敌;返而尊贤,足以报德。文公虽不终始焉,足以霸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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贤主愈大愈惧,愈强愈恐。凡大者,小邻国也;强者,胜其敌也。胜其敌则多怨,小邻国则多患。多怨,国虽大,恶得不惧?恶得不恐?故贤主于安思危,于达思穷,于得思丧。惠盎见宋康王。康王曰:“寡人之所悦者,勇有力也,不悦为仁义者。客将何以教寡人?”惠盎对曰:“臣有道于此,使人虽勇,刺之不入;虽有力,击之弗中。夫刺之不入,击之不中,此犹辱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人虽有勇,弗敢刺;虽有力,弗敢击。夫弗敢,非无其志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人本无其志。夫无其志,未有爱利之心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天下丈夫女子,莫不𬴐然皆欲爱利之。此其贤于勇有力也。大王独无意耶?”宋王曰:“此寡人之所欲得也。”曰:“孔、墨是也。孔丘、墨翟,无地为君,无官为长,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舁踵而愿安利之。今大王,万乘之主也,诚有其志,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。其贤于孔、墨也远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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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王使人候殷,反报曰:“殷乱矣。”武王曰:“其乱焉至?”对曰:“谗匿胜忠良。”武王曰:“尚未也。”又往,反报曰:“贤者出走矣。”武王曰:“尚未也。”又往,反报曰:“其乱甚矣,百姓不敢诽怨矣。”武王遽告太公。太公曰:“其乱至矣,不可以驾矣。”凡国之亡也,有道者必先去,古今一也。天下虽有有道之士,固犹少。千里而有一士,比肩也;累世而有一圣人,继踵也。士与圣人之所自来,若此其难也,而治必待之,治奚由至乎?虽幸而有,未必知也;不知,则与无同。此治世之所以短,而乱世之所以长也。故亡国相望。贤主知其若此也,故日慎一日,以终其世。譬之若登山者,处已高矣,左右视,尚魏魏焉,山在其上矣。圣者之所与处,有似于此。身已贤矣,行已高矣,左右视,尚尽贤于己也。故周公曰:“与我齐者,吾不与处,无益我者也。”以为贤者必与贤于己者处,贤者之得,可与处也,礼之。诸众齐民,不待知而使,不待礼而令。若夫有道之士,必礼必知,然后其智能可尽也。凡人主必审分,然后治可以至。凡为善难,任善易。奚以知之?今与骥俱走,则人不胜骥矣;居于车上而任骥,则骥不胜人矣。人主好人官,则是与骥俱走也,必多所不及矣。夫人主亦有车,无去其车,则众善皆尽力竭能矣。人主之车,所以乘物也。不知乘物,而自怙恃,奋其智能,多其教诏,而好自以,则百官恫扰,少长相越,万邪并起,权威分移,此亡国之风。王良之所以使马者,约审握其辔,而四马莫敢不尽力。有道之主,其所以使群臣者亦有辔,正名审分,是治之辔也。故案其实,审其名,以求其情;听其言,察其类,毋使放悖。尧舜之民不独义,禹汤之臣不独忠,得其数也;桀、纣之民不独鄙,幽、厉之臣不独僻,失其理也。今有人于此,求牛则名马,求马则名牛,所求必不得矣而因用威怒,有司必诽怨矣,牛马必扰乱矣。百官,众有司也。万物,群牛马也。不正其名,不分其职,而数用刑罚,乱莫大焉。昊天无形,而万物以成大圣无事,而千官尽能。此之谓“不教之教,无言之诏”。故有以知君之狂,以其言之当;有以知君之惑,以其言之得。君也者,以无当为当,以无得为得者也。当得不在于君,而在臣。今之为车者,数官然后成。夫国岂特为车哉?众智众能之所持也,不可以一物一方安也。思虑自伤也;智差,自亡也;奋能自殃也。凡奸邪险诐之人也,必有因。何因?因主之为。人主好以己为,则守职者舍职而阿主之为,有过则主无以责之,则人主日侵,而人臣日得。是宜动者静,宜静者动,尊之为卑,卑之为尊,从此生矣。此国之所以衰,而敌之所以攻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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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官者,以治为任,以乱为罪。今乱而无责,则乱愈长矣。人主以好为示能,以好唱自奋;人臣以不争持位,以听从取容,是君代有司为有司也,是臣得后随以进其业也。君臣不定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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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主自智而愚人,自巧而拙人。若此,则愚拙者请矣,巧智者诏矣。诏多,则请者愈多矣,请者愈多,且无不请也。主虽巧智,未无不知也。以未无不知,应无不请,其道固穷。穷而不知其穷,其患又将反以自多。是之谓重重塞塞之主,无存国矣。故有道之主,因而不为,责而不诏,不伐之言,不夺之事,督名审实,官使自司,以不知为道,以奈何为实。绝江者托于船,致远者托于骥,霸王者托于贤。伊尹、吕尚、管夷吾、百里奚,此霸王之船骥也。释父兄与子弟,非疏之也;任庖人、钓者与仇人仆虏,非阿之也。用持社稷、立功名之道,不得不然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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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代之道无二,以信为管。宋人有取道者,其马不进,刭而投之溪水。又后取道,其马不进,又刭而投之溪水。如此者三。虽造父之所以威马,不过此矣。不得造父之道,而徒得其威,无益于御。人主之不肖者,有似于此。不得其道,而徒多其威,威愈多,民愈不用。亡国之主,多以威使其民矣。故威不可无有,而不足专恃。譬之若盐之于味,凡盐之用,有所托也,不适则败,所托而不可食。威亦然矣。恶乎托?托于爱利。爱利之心息,而徒疾行威,身必咎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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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之君民者,仁义以治之,爱利以安之,忠信以导之,务除其灾,致其福。故民之于上也,若玺之于涂,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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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野稷以御见庄公,庄公以为造父不过也。颜阖曰:“其马将败。”少顷,东野稷之马放而至。庄公召颜阖而问之,曰:“子何以知其放也?”对曰:“夫进退中绳,左右旋中规,造父之御无以过焉,犹求其马,臣是以知其放也。”故乱国之使其民,不论人之性,不反人之情,烦为教而过不识,重为任而罪不胜。民进则欲其赏,退则畏其罪,知其能力之不足也,则以伪继矣,知则上又从而罪之,是以罪召罪也。故礼烦则不庄,业众则无功,令苛则不听,禁多则不行。桀、纣之禁,不可胜数,故民不用而身为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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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使贤不肖异,使不肖以赏罚,使贤以义。故贤主之使其下也必以义,必审赏罚,然后贤不肖尽为用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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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人,筋骨欲其固也,心志欲其和也,精气欲其行也,若此,则病无所居,而恶无由生矣。病之留,恶之生,精气郁也。故水郁则为污,树郁则为蠹,草郁则为菑。国亦有郁。主德不通,民欲不达,此国之郁也。国之郁处久,则百恶并起,而万灾丛生矣。故圣人贵豪士与忠臣也,为其敢直言而决郁塞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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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简子曰:“厥也爱我,铎也不我爱也。厥之谏我也,必于无人之所;铎之谏我也,喜质我于人中,必使我丑。”尹铎对曰:“厥也爱君之丑,而不爱君之过也;铎也爱君之过,而不爱君之丑也。不质君于人中,恐君之不变也。”此简子之贤也。人主贤,则人臣之言刻。人主执民之命,执民之命,重任也,不得以快志。亡国之主必骄,必自智,必轻物。骄则简士,自智则专独,轻物则无物。无备召祸。专独位危,简士雍塞。欲无雍塞,必礼士;欲位无危,必得众;欲无召祸,必完备。三者,君人之大经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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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简子沈栾徼于河,曰:“吾尝好声色矣,而栾徼致之;吾尝好宫室台榭矣,而栾徼为之;吾尝好良马善御矣,而栾徼来之。今吾好士六年矣,而栾徼未尝进一人,是长吾过而绌吾善也。”故若简子能以理督责于其臣矣。以理督责于其臣,则人主可与为善,而不可与为非;可与为直,而不可与为枉。此三代之盛教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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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起行,魏武侯自送之,曰:“先生将何以治西河?”对曰:“以忠,以信、以勇,以敢。”武侯曰:“安忠?”曰:“忠君。”“安信?”曰:“信民。”“安勇?”曰:“勇去不肖。”“安敢?”曰:“敢用贤。”武侯曰:“四者足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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使人大迷惑者,必物之相似者也。玉人之所患,患石之似玉者;贤主之所患,患人博闻辩言而似通者。亡国之主似智,亡国之臣似忠。似之物,此愚者之所大惑,而圣人之所加虑也。贤主所贵莫如士。所以贵士,直言也。言直则枉者见矣。人主之患,欲闻枉而恶直言,是障其原而欲其水也,水奚自至?是贱其所欲,而贵其所恶也,所欲奚自来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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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意见齐宣王,宣王曰:“寡人闻子好直,有之乎?”对曰:“意恶能直?意闻好直之士,家不处乱国,身不见污君。今身得见王,而家宅乎齐,意恶能直?”若能意者,使谨乎论主之侧,亦必不阿主。不阿主,主之所得岂少哉?此贤主之所求,而不肖主之所恶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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荆文王得茹黄之狗、宛路之矰,以田于云梦,三月不反。得丹之姬,淫期年,不听朝。保申曰:“先王卜,以臣为保吉。今王之罪当笞。”王曰:“愿请变更而无笞。”保申曰:“臣承先王之令,不敢废也。王不受笞,是废先王之令也。臣宁抵罪于王,毋抵罪于先王。”王曰:“诺。”引席,王伏。保申束细荆五十,跪而加之于背,如此者再,谓王:“起矣。”王曰:“有笞之名一也。”遂致之。保申曰:“臣闻君子耻之,小人痛之。耻之不变,痛之何益?”保申起,出请死。文王曰:“此不谷之过也,保申何罪?”王乃变更,召保申,杀茹黄之狗,折宛路之矰,放丹之姬,务治荆国,兼国三十九。令荆国广大至于此者,保申之力也,极言之功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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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宣王好射,悦人之谓己能用强弓,其尝所用不过三石,以示左右。左右皆试引之,中开而止。皆曰:“此不下九石,非王其孰能用是?”宣王终身自以为用九石,岂不悲哉!非直士,其孰不阿主?故乱国之主,患在乎用三石为九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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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知平直,则必准绳;欲知方圆,则必规矩;人主欲自知,则必直士。故天子立辅弼,设师保,所以舁过也,务在自知。尧有欲谏之鼓,舜有诽谤之木,汤有司过之士,武有戒慎之鼗,犹恐不能自知。今贤非尧、舜、汤、武也,而有揜蔽之道,奚由自知哉?荆成、齐庄不自知而杀,吴王、智伯不自知而亡。故败莫大于不自知。范氏之亡也,百姓有得其钟者,欲负而走,则钟大不可负,以椎毁之,钟况然有音,恐人之闻之而夺己也,遽揜其耳。恶人之闻之,可也;恶己自闻之,悖矣。为人主而恶闻其过,亦由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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荆有善相人者,所言无遗策。庄王见而问焉。对曰:“臣非能相人也,能视人之友也。布衣也,其友皆孝悌、纯谨、畏令,如此者,家必日益,身必日安,此所谓吉人也。事君也,其友皆诚信、有行、好善,如此者,事君日益,官职日进,此所谓吉臣也。人主也,朝臣多贤,左右多忠,主有失,敢交争正谏,如此者,国日安,主日尊,天下日服,此所谓吉主也。臣非能相人也,能观人之友也。”庄王善之,于是疾收士,日夜不懈,遂霸天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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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王用非其有,如己有之,通乎君道者也。为宫室必任巧匠,奚故?曰:匠不巧,则宫室不善也。夫国,重物也,其不善也,岂特宫室哉?巧匠为宫室,为圆必以规,为方必以矩,为平直必以准绳。功已就,不知规矩准绳,而赏巧匠。宫室已成,不知巧匠,而皆曰:“此某君某王之宫室也。”人主之不通乎主道者则不然,自为之则不能任,贤者恶之,与不肖者议之,此功名之所以伤,国家之所以危。汤武一日而尽有夏商之民,尽有夏商之地,尽有夏商之财。以其民安,而天下莫敢危之;以其地封,而天下莫不悦;以其财赏,而天下皆竞劝,通乎用非其有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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卫灵公天寒凿池,宛春谏曰:“天寒起役,恐伤民。”公曰:“天寒乎哉?”宛春曰:“公衣狐裘,坐熊席,是以不寒。今民衣弊不补,履决不组,君则不寒,民则寒矣。”公曰:“善。”令罢役。左右以谏曰:“公凿池,不知天之寒也,而春也知之。以春之知也,而令罢之,福将归于春也,而怨将归于君。”公曰:“不然。夫春也,鲁国之匹夫也,而我舁之,夫民未有见焉,今将令人以此见之。且春也有善,如寡人有春之善,非寡人之善欤?”灵公之论宛春也,可谓知君道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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