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子

唐·魏征/世南/褚遂良·群书治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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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尝有疑狱,群臣半以为当罪,半以为无罪。梁王曰:“陶之朱叟,以布衣而富侔国,是必有奇智。”乃召朱公而问之。朱公曰:“臣鄙民也,不知当狱。虽然,臣之家有二白璧,其色相如也,其径相如也,其泽相如也,然其价一者千金,一者五百金。”王曰:“径与色泽皆相如也,一者千金,一者五百金,何也?”朱公曰:“侧而视之,其一者厚倍之,是以千金。”梁王曰:“善。”故狱疑则从去,赏疑则从与,梁国大悦。墙薄亟坏,缯薄亟裂,器薄亟毁,酒薄亟酸。夫薄而可以旷日持久者,殆未有也。故有国畜民施政教者,臣窃以为厚之而可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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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惠王食寒菹而得蛭,因遂吞之,腹有疾而不能食。令尹入问曰:“王安得此疾也?”王曰:“我食寒菹而得蛭,念谴之而不行其罪,是法废而威不立也;谴而行其诛,则脆尝监食者,法皆当死,心又不忍也。故吾恐蛭之见也,因遂吞之。”令尹避席再拜而贺曰:“臣闻天道无亲,唯德是辅。王有仁德,天之所奉也,病不为伤。”是昔也,惠王之后而蛭出,心腹之积皆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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邹穆公食不众味,衣不杂采,自刻以广民,亲贤以定国,亲民犹子,臣下顺从,若手之投心也。故以邹之细,鲁、卫不敢轻,齐、楚不能胁。穆公死,邹之百姓若失慈父,四境之邻于邹者,士民向方而道哭,琴瑟无音,期年而后始复。故爱出者爱反,福往者福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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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康王之时,有雀生鹯于城之陬,使史占之,曰:“小而生大,必霸天下。”康王大喜。于是灭滕,伐诸侯,取淮北之地。乃愈自信,欲霸之亟成,射天笞地,斩社稷而焚之,骂国老之谏者,为无头之冠,以示有勇。国人大骇。齐王闻而伐之,民散,城不守,王乃逃而死。故见祥而为不可,祥必为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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怀王问于贾君曰:“人之谓知道者为先生,何也?”对曰:“此博号也。大者在人主,中者在卿大夫,下者在布衣之士。乃其正名,非为先生也,为先醒也。”彼世主未学道理,则嘿然惛于得失,不知治乱存亡之所以然,忙忙犹醉也。而贤主者,学问不倦,好道不厌,慧然先达于道理矣。故未治也知所以治,未乱也知所以乱,未安也知所以安,未危也知所以危,故昭然先寤乎所以存亡矣。故曰“先醒”,譬犹俱醉而独先发也。故世主有先醒者,有后醒者,有不醒者。昔楚庄王与晋人战,大克,归,过申侯之邑,申侯进饭,日中而王不食。申侯请罪。王喟然叹曰:“非子之罪也。吾闻之曰:‘其君贤君也,而又有师者王;其君中君也,而有师者霸;其君下君也,而群臣又莫若者亡。’今我下君也,而群臣又莫若也。吾闻之,世不绝贤。天下有贤而我独不得,若吾生者,何以食为?”故庄王战服大国,义从诸侯,思得贤佐,日中忘饭,可谓明君矣。此之谓先寤所以存亡,此先醒者也。昔宋昭公出亡,至乎境,喟然叹曰:“呜呼!吾知所以亡失矣。被服而立,侍御者数百人,无不曰吾君圣者。内外不闻吾过,吾是以至此,吾困宜矣。”于是革心易行,昼学道而昔讲之,二年而美闻。宋人迎而复之,卒为贤君,谥为昭公。既亡矣,而乃寤所以存亡,此后醒者也。昔者虢君骄恣自伐,谄谀亲贵,谏臣诛逐,政治蝽乱,国人不服。晋师伐之,虢君出走,至于泽中,曰:“吾渴而欲饮。”其御乃进清酒。曰:“吾饥而欲食。”御进腵脯、梁糗。虢君喜曰:“何给也?”御曰:“储之久矣。”曰:“何故储之?”对曰:“为君出亡而道饥渴也。”君曰:“子知寡人之亡也?”对曰:“知之。”曰:“知之,何不以谏?”对曰:“君好谄谀而恶至言,臣愿谏,恐先亡。”虢君作色而怒。御谢曰:“臣之言过也。”君曰:“吾所以亡者,诚何也?”其御曰:“君不知也。君之所亡者,以大贤也。”虢君曰:“贤人之所以存也,乃亡,何也?”对曰:“天下之君皆不肖,疾君之独贤也,故亡。”虢君喜笑曰:“嗟!贤故若是苦耶!”遂徒行而逃于山中。饥倦,枕御膝而卧。御以块自代而去。君遂饿死,为禽兽食。此已亡矣,犹不寤所以存亡,此不醒者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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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大夫有宋就者,为边县令,与楚邻界。梁之边亭与楚之边亭皆种瓜。梁之边亭劬力而数灌其瓜,瓜美;楚人窳而希灌其瓜,瓜恶。楚令怒其亭瓜之恶也,楚亭恶梁亭之贤己,因往夜窃搔梁亭之瓜,皆有华焦者矣。宋就令人往,窃为楚亭夜善灌其瓜,其瓜日以美。楚亭怪而察之,则乃梁亭也。楚王闻之,悦梁之阴让也,乃谢以重币,而请交于梁王。故梁、楚之𬴐,由宋就始。语曰:“转败而为功,因祸而为福。”老子曰:“报怨以德。”此之谓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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翟王使者之楚,王欲夸之,故飨客于章华之台。上者三休,乃至其上。楚王曰:“翟国亦有此台乎?”使者对曰:“不。翟,窭国也,恶见此台?翟王之自为室也,堂高三尺,菩葺弗剪,采椽不刮。然且翟王犹以为作之者大苦,居之者大逸。翟国恶见此台也?”楚王媿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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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者官人有六等:一曰师,二曰友,三曰大臣,四曰左右,五曰侍御,六曰厮役。智足以为原泉,行足以为表仪;问焉则应,求焉则得;入人之家,足以重人之家;入人之国,足以重人之国者,谓之师。智足以为砻厉,行足以为辅助;明于进贤,敢于退不肖;内相匡正,外相扬美,谓之友。智足以谋国事,行足以为民率,仁足以合上下之𬴐;国有法则退而守之,君有难则能死之;职之所守,君不以阿私托者,大臣也。修身正行,不怍于乡曲;道路谈说,不怍于朝廷;执戟居前,能舁君之失过,不难以死持之者,左右也。不贪于财,不淫于色;事君不敢有二心;君有失过,虽不能正谏,以死持之,愁悴有忧色,不劝听从者,侍御也。柔色伛偻,唯谀之行,唯言之听,以睚眦之间事君者,厮役也。故与师为国者,帝;与友为国者,王;与大臣为国者,霸;与左右为国者,强;与侍御为国者,若存若亡;与厮役为国者,亡可立而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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闻之于政,民无不为本也。国以为本,君以为本,吏以为本。故国以民为安危,君以民为威侮,吏以民为贵贱。此之谓民无不为本也。民无不为命也。国以为命,君以为命,吏以为命。故国以民为存亡,君以民为盲明,吏以民为贤不肖。此之谓民无不为命也。民无不为功也。故国以为功,君以为功,吏以为功。故国以民为兴坏,君以民为强弱,吏以民为能否。此之谓民无不为功也。故夫民者,至贱而不可简也,至愚而不可欺也。故自古而至于今,与民为仇者,有迟有速,而民必胜之矣。道也者,福之本也;祥也者,福之荣也。无道者必祸之本,不祥者必失福之荣矣。故行而不缘道者,其言也必不顾义矣。故纣自谓“天王”也,而桀自谓“天子”也,已灭之后,民以骂也。以此观之,则位不足以为尊,而号不足以为荣矣。故君子之贵也,士民贵之,故谓之贵;故君子之富也,士民乐之,故谓之富。故君子之贵也,与民以福,故士民贵之;故君子之富也,与民以财,故士民乐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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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能为善,则吏必能为善矣;吏能为善,则民必能为善矣。故民之不善,吏之罪也;吏之不善,君之过也。呜呼!戒之!戒之!故夫士民者,率之以道,然后士民道也;率之以义,然后士民义也;率之以忠,然后士民忠也;率之以信,然后士民信也。故为人君者,出其令也,其如声;士民学之,其如响;曲折而从君,其如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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渚泽有枯水,而国无枯士矣。故有不能求士之君,而无不可得之士;故有不能治民之吏,而无不可治之人。故君明而吏贤矣,吏贤而民治矣, 故见其民而知其君矣。故君功见于选士,吏功见于治民。王者有易政而无易国,有易吏而无易民。故因是国也而为安,因是民也而为治。是以汤以桀之乱民为治,武王以纣之北卒为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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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武王问鬻子曰:“寡人愿守而必存,攻而必得,战而必胜,则吾为此奈何?”鬻子对曰:“攻守战胜同道,而和与严其备也。故曰:和可以守,而严可以守,严不若和之固也;和可以攻,而严可以攻,严不若和之得也;和可以战,而严可以战,严不若和之胜也。则唯由和而可也。故诸侯发政施令,政平于人者,谓之文政矣;诸侯接士而使吏,礼恭于人者,谓之文礼矣;诸侯听狱断治,刑仁于人者,谓之文诛矣。故三文行于政,立于治,陈于行。其由此守而不存,攻而不得,战而不胜者,自古而至于今,未之尝闻也。今也君王欲守而必存,攻而必得,战而必胜,则唯由此为可也。”武王曰:“受命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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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成王曰:“寡人闻之,圣在上位,使民富且寿云。若夫富则可为也,寿则不在天乎?”鬻子对曰:“圣人在上位,则天下无军兵之事,民不私相杀,则民免于一死而得一生矣。君积于道,而吏积于德,而民积于用力,故妇人为其所衣,丈夫为其所食,则民无冻饿,则民免于二死而得二生矣。君积于仁,而吏积于爱,而民积于财,刑罚废矣,而民无夭竭之诛,则民免于三死而得三生矣。使民有时,而用之有节,则民无厉疾,则民免于四死而得四生矣。兴贤良以禁邪恶,贤人必用,不肖人不作,则民得其命矣。故夫富且寿者,圣王之功也。”王曰:“受命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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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汤放桀,武王杀纣,此天下之所同闻也。为人臣而放其君,为人下而杀其上,天下之至逆也,而所以长有天下者,以其为天下开利除害,以义继之也。故声名称于天下,而传于后世。以其后世之隐其恶而扬其德美,立其功烈而传于久远,故天下皆称“圣帝至治”,其道之也当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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