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语

唐·魏征/世南/褚遂良·群书治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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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居高者,自处不可以不安; 履危者,任杖不可以不固。自处不安则坠,任杖不固则仆。是以圣人居高处上,则以仁义为巢;乘危履倾,则以圣贤为杖。故高而不坠,危而不仆。昔者,尧以仁义为巢,舜以稷、契为杖,故高而益安,动而益固。处宴安之台,承克让之涂,德配天地,光被八极,功垂于无穷,名传于不朽。盖自处得其巢,任杖得其人也。秦以刑罚为巢,故有覆巢破卵之患;以李斯、赵高为杖,故有顿仆跌伤之祸。何者?所任者非也。故杖圣者,帝;杖贤者,王;杖仁者,霸;杖智者,强;杖谗者,灭;杖贼者,亡。诗云:“谗人罔极,交乱四国。”众邪合心,以倾一君,国危民失,不亦宜乎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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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莫大于无为,行莫大于谨敬。何以言之?昔舜治天下也,弹五弦之琴,歌南风之诗,寂若无治国之意,漠若无忧天下之心,然而天下大治。故无为者,乃有为者也。秦始皇设刑法,为车裂之诛,筑长城以备胡、越。蒙恬讨乱于外,李斯治法于内。事愈烦,下愈乱;法愈众,奸愈纵。秦非不欲治也,然失之者,舁措大众,刑罚大极故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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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子尚宽舒以褒其身,行身中和以致疏远。民畏其威而从其化,怀其德而归其境,美其治而不敢违其政。民不罚而畏,不赏而劝,渐渍于道德而被中和之所致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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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法令所以诛暴也,故曾、闵之孝,夷、齐之廉,此宁畏法教而为之者哉?故尧、舜之民,可比屋而封;桀、纣之民,可比屋而诛。何者?化使其然也。故近河之地湿,而近山之木长者,以类相及也。高山出云,丘阜生气,四渎东流,百川无西行者,小象大而少从多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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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南面之君,乃百姓之所取法则者也,舁措动作,不可以失法度。故上之化下,由风之靡草也。王者尚武于朝,则农夫缮甲兵于田。故君子之御下也,民奢应之以俭,骄淫者统之以理。未有上仁而下贼,让行而争路者也。故孔子曰:“移风易俗。”岂家令人视之哉?亦取之于身而已矣。众口毁誉,浮石沈木,群邪相抑,以直为曲,以白为黑。曲直之异形,白黑之殊色,天下之易见也。然而目缪心惑者,众邪误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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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二世之时,赵高驾鹿而从行。王曰:“丞相何为驾鹿?”高曰:“马也。”于是乃问群臣,群臣半言马,半言鹿。当此时,秦王不敢信其直目,而从邪臣之言。鹿与马之异形,乃众人之所知也,然不能别其是非,况于暗昧之事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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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有与曾子同姓名者杀人,有人告曾子母曰:“参乃杀人。”母方织如故。有顷,人复告之,若是者三,曾子母投杼逾垣而去。夫流言之并至,众人之所是非,虽贤智不敢自毕,况凡人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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质美者以通为贵,才良者以显为大。楩梓豫章,天下之名木也,生深山之中,溪谷之旁,立则为众木之珍,仆则为世用。因江河之道;而达于京师,因斧斤之功;得舒其文色。上则备帝王御物,下则赐公卿庶贱,而得以备器械。及其戾于山陵之阻,隔于九派之间,仆于块磥之津,顿于窈窕之溪,广者无舟车之道,狭者无徒步之蹊,知者所不见,见者所不知。当斯之时,尚不如道傍之枯杨,生于大都之广地,近于大匠之名工,材器制断,规矩度量,贤者补朽,短者接长,大者治樽,小者治觞。彼则枯槁而远弃,此则为宗庙之瑚琏者,通与不通也。人亦犹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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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穷泽之民,据犁接耜之士,或怀不羁之能,有禹、皋陶之美,然身不容于世,无绍介通之者也。公卿之子弟,贵戚之党友,虽无过人之能,然身在尊重之处,辅之者强,而饰之众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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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欲富国强威,辟地服远者,必得之于民;欲建功兴誉、垂名烈、流荣华者,必取之于身。故据千乘之众,持百姓之命,苞山泽之饶,主士众之力,而功不存乎身,名不显于世者,统理之非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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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地之性,万物之类,怀德者众归之,恃刑者民畏之。归之则充其侧,畏之则去其城。故设刑者不厌轻,为德者不厌重,行罚不患薄,布赏不患厚,所以亲近而致远也。夫刑重者则心烦,事众者则身劳。心烦者则刑罚纵横而无所立,身劳者则百端回邪而无所就。是以君子之为治也,混然无事,寂然无声,官府若无人,亭落若无吏,邮无夜行之卒,乡无夜召之征,犬不夜吠,鸡不夜鸣,耆老甘味于堂,丁男耕芸于野,在朝忠于君,在家孝于亲。于是虽不言而信诚,不怒而威行,岂待坚甲利兵,深牢刻令,朝夕切切而后行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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昔者,晋厉、齐庄、楚灵、宋襄,乘大国之权,杖众民之威,军师横出,凌铄诸侯,外骄敌国,内刻百姓,邻国之雠结于外,群臣之怨积于内,而欲建金石之统,继不绝之世,岂不难哉!故宋襄死于泓之战,三君杀于臣之手,皆轻师尚威,以致于斯。故春秋重而书之,嗟叹而伤之。三君强其威而失其国,急其刑而自贼,斯乃去事之戒,来事之师也。鲁庄公一年之中,以三时兴筑作之役,规虞山林草泽之利,与民争田渔薪采之饶,刻桷丹,眩𬺟靡丽。收民十二之税,不足以供邪曲之欲,缮不足好,以快妇人之目。财尽于骄淫,力疲于不急,上困于用,下饥于食,于是为齐、卫、陈、宋所伐。贤臣出,邪臣乱,子般杀,鲁国危也。故“为威不强还自亡,立法不明还自伤”,庄公之谓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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治以道德为上,行以仁义为本,故尊于位而无德者绌,富于财而无义者刑,贱而好道者尊,贫而有义者荣。夫酒池可以运舟,糟丘可以远望,岂贫于财哉?统四海之权,主九州之众,岂弱于武力哉?然功不能自存,而威不能自守,非贫弱也,乃道德不存乎身,仁义不加于下也。故察于利而惛于道者,众之所谋也;果于力而寡于义者,兵之所图也。君子笃于义而薄于利,敏于行而慎于言,所广功德也。故曰:“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”夫怀璧玉,要环佩,服名宝,藏珍怪,玉斗酌酒,金罍刻镂,所以夸小人之目者也;高台百仞,金城文画,所以疲百姓之力者也。故圣人卑宫室而高道德,恶衣服而勤仁义,不损其行以好其容,不亏其德以饰其身,国不兴不事之功,家不藏不用之器,所以稀力役而省贡献也。璧玉珠玑不御于上,则玩好之物弃于下;雕琢刻画之类不纳于君,则淫伎曲巧绝于下。夫释农桑之事,入山海,采珠玑,捕豹翠,消筋力,散布帛,以极耳目之好,快淫侈之心,岂不谬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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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明于德,可以及于远;臣笃于义,可以至于大。何以言之?昔汤以七十里之封,升帝王之位,周公自立三公之官,比德于五帝三王,斯乃口出善言,身行善道之所致也。故安危之效,吉凶之符,壹出于身;存亡之道,成败之事,一起于善行。尧舜不易日月而兴,桀纣不易星辰而亡,天道不改而人道易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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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持天地之政,操四海之纲,屈申不可以失法,动作不可以离度。谬误出口,则乱及万里之外,何况刑无罪于狱,而诛无辜于市哉!故世衰道失,非天之所为也,乃君国者有以取之。恶政生恶气,恶气生灾异。螟虫之类,随气而生;虹霓之属,因政而见。治道失于下,则天文变于上;恶政流于民,则螟虫生于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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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善道存乎心,无远而不至也;恶行著乎己,无近而不去也。周公躬行礼义,郊祀后稷,越裳奉贡而至,麟凤白雉,草泽而应。殷纣无道,微子弃骨肉而亡。行善者则百姓悦,行恶者则子孙怨。是以明者可以致远,否者以失近。夫长于变者,不可穷以诈;通于道者,不可惊以怪;审于辞者,不可惑以言;远于义者,不可动以利。是以君子博思而广听,进退顺法,动作合度,闻见欲众而采择欲谨,学问欲博而行己欲敦,见邪而知其直,见华而知其实,目不淫于炫燿之色,耳不乱于阿谀之辞,虽利之以齐、鲁之富而志不移,谈之以王乔、赤松之寿而行不易,然后能壹其道而定其操,致其事而立其功也。凡人则不然,目放于富贵之荣,耳乱于不死之道,故多弃其所长而求其所短,不得其所无而失其所有。是以吴王夫差知艾陵之可以取胜,而不知携李之可以破亡也。故事或见可利而丧万机,取壹福而致百祸。圣人因变而立功,由异而致太平。尧、舜承蚩尤之失,而思钦明之道。君子见恶于外,则知变于内矣。今之为君者则不然,治不以五帝之术,则曰今之世不可以道治也。为臣者不师稷、契,则曰今之民不可以仁义正也。为子者不执曾、闵之质,朝夕不休,而曰家人不和也。学者不操回、赐之精,昼夜不懈,而曰世所不行也。自人君至于庶人,未有不法圣道而师贤者也。易曰:“丰其屋,蔀其家,窥其户,阒其无人。”无人者,非无人也,言无圣贤以治之也。故仁者在位而仁人来,义者在朝而义士至。是以墨子之门多勇士,仲尼之门多道德,文王之朝多贤良,秦王之庭多不详。故善者必有所主而至,恶者必有所因而来。夫善恶不空作,祸福不滥生,唯心之所向,志之所行而已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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