盐铁论

唐·魏征/世南/褚遂良·群书治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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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远道者,假于车;济江海者,因于舟。故贤士之立功成名,因于资而假物者也。公输子能因人主之材木,以搆宫室台榭,而不能自为专屋狭庐,材不足也;欧冶能因君之铜铁,以为金𬬻大钟,而不能自为壶鼎盘杆,无其用也。君子能因人主之政朝,以和百姓,润众庶,而不能自饶其家,势不便也。故舜耕于历山,恩不及州里;太公屠牛于朝歌,利不及妻子,及其见用,恩流八荒,德溢四海。故舜假之尧,太公因之周。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,不能枉道而假财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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扁鹊不能治不受针药之疾,贤圣不能正不食善言之君。故桀有关龙逢而夏亡,纣有三仁而商灭。故不患无夷吾、由余之论,患无桓、穆之听耳。是以孔子东西无所遇,屈原放逐于楚国也。故曰:“直道而事人,焉往而不三黜?枉道而事人,何必去父母之邦?”此所以言而不见从,行不得合者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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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者笃教以导民,明辟以正刑。刑之于治,犹策之于御也。良工不能无策而御,有策而勿用也。圣人假法以成教,教成而刑不施,故威厉而不杀,刑设而不犯。今废其纪纲而不能张,坏其礼义而不能防,民陷于罪,从而猎之以刑,是犹开其阑牢,发以毒矢也,不尽不止矣。曾子曰:“上失其道,民散久矣。如得其情,则哀矜而勿喜。”夫不伤民之不治,而伐己之能得奸,犹弋者睹鸟兽挂罻罗而喜也。今天下之被诛者,不必有管、蔡之邪,邓晳之伪也。孔子曰:“人而不仁,疾之以甚,乱也。”故民乱反之政,政乱反之身,身正而天下定。是以君子嘉善而矜不能,恩及刑人,德润穷夫,施惠悦尔,行刑不乐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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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公之相成王也,百姓饶乐,国无穷人,非代之耕织也,易其田畴,薄其税敛,则民富矣。上以奉君亲,下无饥寒之忧,则教可成也。语曰:“既富矣,又何加焉?曰:教之。”教之以德,齐之以礼,则民徙义而从善,莫不入孝出悌,夫何奢侈暴慢之有乎?管子曰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百姓足而知荣辱。”故富民易与适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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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者政得则阴阳调,星辰理,风雨时。故行修于内,声闻于外,为之于下,福应于天。周公在上,而天下太平,国无夭伤,岁无荒年。当此时,雨不破块,风不鸣条,旬而一雨,必以夜,无丘陵,高下皆孰。今不省其所以然,而曰阴阳之运也,非所闻也。孟子曰:“野有死殍,不知收也;狗豕食人食,不知敛也。为民父母,见饥而死,则曰‘非我,岁也’。何异乎以刃杀之,则曰,‘非我,兵也’?”方今之务,在除饥寒之患,罢盐铁,退权利,分土地,趣本业,养桑麻,尽地力也。寡功节用,则民自富。如是,则水旱不能忧,凶年不能累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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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者崇礼施德,尚仁义而贱怪力,故圣人绝而不言。孔子曰:“言忠信,行笃敬,虽之蛮貊,不可弃也。”今万方绝国之君奉贽献见者,怀天子之威德,而欲观中国之礼,宜设明堂、辟廱以示之,扬干戚、昭雅颂以风之。今乃以玩好不用之器,奇虫不畜之兽,角抵之戏,炫燿之物陈夸之,殆与周公之待远方殊也。昔周公处谦让以交卑士,执礼德以下天下,故辞越裳之贽,见恭敬之礼也。既与入文王之庙,是见大孝之礼也。目睹威仪干戚之容,耳听升歌雅颂之声,心充至德,欣然以归,此四夷所以慕义内附,非重译狄鞮来观猛兽熊罴也。夫犀象兕虎,南夷之所多也;驴骡馲驼,北狄之常畜也。中国所鲜,外国贱之。南越以孔雀珥门户,昆山之旁以玉璞抵鸟鹊。今贵人之所贱,珍人之所饶,非所以厚中国而明盛德也。隋、和,世之名宝也,而不能安危存亡。故喩德示威,唯贤臣良相,不在戎马珍怪也。是以圣王以贤为宝,不以珠玉为宝。昔晏子修之樽俎之间,而折冲乎千里;不能者,虽隋、和满箧,无益于存亡矣。卫灵公当隆冬兴众穿池。海春以谏曰:“天寒,百姓冻𫗪,愿公之罢役也。”公曰:“天寒乎哉?寒乎哉?”海春曰:“人之言曰:‘安者不能恤危,饱者不能食饥。’故余粱肉者,难为言隐约;处逸乐者,难为言勤苦。夫高堂邃宇、广厦洞房者,不知专屋狭庐、上漏下湿者之痛也;系马百驷、货财充内、储陈纳新者,不知有旦无暮、称贷者之急也;乘坚驱良、列骑成行者,不知负担步行者之劳也;匡床荐席、侍御满侧者,不知服辂挽船、登高绝流者之难也;衣轻煖、处温室、载安车者,不知乘长城、眺胡代、向清风者危寒也;妻子好合、子孙保之者,不知老母之憔悴,匹妇之悲恨也;耳听五音、目视弄优者,不知蒙流矢,推敌方外之死亡也;东向仗几,振笔而调文者,不知木索之急,箠楚之痛也。昔商鞅之任秦也,刑人若刈菅茅,用师若弹丸,从军旅者暴骨长城,戍漕者辎车相望,生而往,死而还,彼独非人子耶?故君子仁以恕,义以度,所好恶与天下共之。”地广而不德者国危,兵强而凌敌者身亡。虎兕相搏,而蝼蚁得志;两敌相机,而匹夫乘闲。是以圣王见利虑害,见远存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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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径众,民不知所由也;法令众,人不知所避也。故王者之制法也,昭乎如日月,故民不迷;旷乎若大路,故民不惑。幽隐远方,折乎知之,愚妇童妇,咸知所避。是故法令不犯,而狱犴不用也。昔秦法繁于秋荼,而网密于凝脂,然而上下相遁,奸伪萌生,有司治之,若救烂捌焦不能禁,非网疏而罪漏,礼义废而刑罚任也。方今律令百有余篇,文章繁,罪名重,群国用之疑惑,或浅或深,自吏明习者,不知所处,而况愚民乎?律令尘蠹于栈阁,吏不能徧睹,而况愚民乎!此断狱所以滋众,而民犯禁滋多也。亲服之属甚众,上附下附,而服不过五;五刑之属三千,上杀下杀,而罪不过五。故治民之道,务笃于教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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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能刑人,而不能使人廉;能杀人,而不能使人仁。所贵良医者,贵其审消息而退邪气也,非贵其下针石而钻肌肤也;所贵良吏者,贵其绝恶于未萌,使之不为非,非贵其拘之囹圄而刑杀之也。今之所谓良吏者,文察则以祸其民,强力则以厉其下,不本法之所由生,而专己之残心,文诛假法,以陷不辜,累无罪,以子及父,以弟及兄,一人有罪,州里惊骇,十家奔亡,若痈疽之相漫,色淫之相连,一节动而百枝摇。诗云:“舍彼有罪,既伏其辜;若此无罪,沦胥以铺。”伤无罪而累也。非患铫𬬺之不利,患其舍草而芸苗也;非患无准平,患其舍枉而绳直也。故亲近为过不必诛,是𬬺不用也;疏远有功不必赏,是苗不养也。故世不患无法,而患无必行之法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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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者周其礼而明其教,礼周教明,不从者然后等之以刑,刑罚中,民不怨矣。故舜施四罪而天下咸服,诛不仁也。轻重各伏其诛,刑必加而无赦,赦维疑者。若此,则世安得不轨之人而罪之乎?今废其德教,而责之礼义,是虐民也。春秋传曰:“子有罪,执其父;臣有罪,执其君。”听失之大者也。今以子诛父,以弟诛兄,亲戚相坐,什伍相连,若引根本而及华叶,伤小指而累四体也。如此,则以有罪反诛无罪,反诛无罪,则天下之无罪者寡矣。故吏不以多断为良,医不以多刺为工。子产杀一人,刑二人,道不拾遗,而民无诬心。故为民父母,似养疾子,长恩厚而已。自首匿相坐之法立,骨肉之恩废,而刑罪多矣。闻父母之于子,虽有罪犹匿之,其不欲服罪尔。子为父隐,父为子隐,未闻父子之相坐也。闻兄弟能缓追以免贼,未闻兄弟之相坐也。闻恶恶止其人,疾始而诛首恶,未闻什伍而相坐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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纣为炮烙之刑,而秦有收孥之法。赵高以峻文决罪于内,百官以峭法断割于外,死者相枕席,刑者相望,百姓侧目重足,不寒而栗。方此之时,岂特冒火蹈刃哉?然父子相背,兄弟相嫚,至于骨肉相残,上下相杀,非刑轻而罚不必,令太严而仁恩不施也。故政宽则下亲其上,政严则臣谋其主。晋厉以幽,二世以弑,恶在峻法之不犯,严家之无挌虏也。圣人知之,是以务和而不务威。故高皇帝约秦苛法,以慰怨毒之人,而长和睦之心,唯恐刑之重而德之薄也。是以恩施无穷,泽流后世。商鞅、吴起以秦、楚之法为轻而累之,上危其主,下没其身,或非特慈母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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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之仰法,犹鱼之仰水,水清则静,浊则扰。扰则不安其居,静则乐其业。乐其业则富,富则仁生,赡则争止。是以成、康之世,赏无所施,法无所加。非可刑而不刑,民莫犯禁也;非可赏而不赏,民莫不仁也。若斯,则吏何事而可理乎?今之治民者,若拙御之御马也,行则顿之,止则击之,身创于箠,吻伤于衔,而求其无失,何可得也?故疲马不畏鞭箠,疲民不畏刑法,虽增而累之,其有益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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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者,明其仁义之誓,使民不逾。不教而杀,是虐民也。与其刑不可逾,不若义之不可逾也。闻礼义行而刑罚中,未闻刑罚任而孝悌兴也。高墙狭基,不可立也;严刑峻法,不可久也。二世信赵高之计,深督责而任诛断,刑者半道,死者日积。杀人多者为忠,敛民悉者为能。百姓不胜其求,黔首不胜其刑,海内同忧,而俱不聊生。故过任之事,父不得于子;无已之求,君不得于臣。知死不再,穷鼠啮狸,匹夫奔万乘,舍人折弓,陈胜、吴广是也。闻不一期,而社稷为虚,恶在其能长制群下,而久守其国也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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